之后一路顺遂,行驶了约莫三刻钟辎车才又停下。五福此时在车中坐得有些昏昏欲睡了——城中之路比城外平整了太多,相比之前赶路的颠簸,此刻平稳的让五福想跟沫沫一样躺成大字状,要不是车内还跪着一个立腰挺背低眉不语的乳母,五福一定真的这么做了。
什么?您在好奇原本还紧张万分的五福此刻为什么不紧张了?哦,经过刚才那场小风波,此刻的五福,彻底放宽了心。刚才的情况一看便知自己的姑母在这边是个特权阶级,那华服少年——姓龚是吧,那小龚子看起来也是权贵家的,照刚才与那小龚子斗法的情况来看,自己在姑母一家的庇佑下,应该能在这邺下城中横着走了,既然如此还有什么需要担心的。
车停了不到一分钟,又启动了。只是五福昏沉的意识忽然警醒,声音不对!原本行驶起来“轰隆隆”车声、整齐的脚步声,此刻怎么变得安静了许多。五福睁开眼扫向依旧垂眸静静跪坐的乳母,慢慢地伸手勾起帘边看向车外。
车驾前方的御者早已换成了一个妇人。妇人的背影瞧起来颇为健硕,一身白色粗麻衣裳,头发挽成与奶娘相同的锥髻。五福目光掠向路旁,只见路边一面二人多高的灰色砖墙,随着辎车的前进,在五福眼前无限延伸。
约莫驶了二十多分钟,早已放弃查探,背靠车壁发呆的五福感觉到车子向右拐了个弯,又不急不缓地行进了约十分钟,才终于完全停下。
一旁沫沫的乳母,不知何时换了个姿势,额头抵住手背伏跪在一旁。
车外有声,有人向这边走来了,马车一震,像是坐在前面御车的妇人下去了。一个轻盈的影子拉开了车前的布帘——是个穿着打扮与自己的婢子稍有差别的女婢。
“女郎,”那婢子笑盈盈地对着五福道:“女郎到了,请随婢子去见夫人与甄姬吧。”
五福惴惴的心,忽然间就被她谦和亲切的笑容安抚了下来,乖乖起身出了车厢。
好一处开阔的庭院!一下车五福就被眼前的景致吸引了,沿途那些灰扑扑的城墙道路,此刻全都不见了。四周是二人高的白墙,看起来赏心悦目。角落里几株高大的树木,只可惜现在是冬天,树叶全无,但这丝毫未添寥落之色,反倒是遒劲的枝干增了几分阳刚。一座巨大的青铜水缸在另一角安放着,让人想起故宫里的大水缸。
五福注意到这院落里四通八达,并无房舍,四面墙上开着四扇月洞门。那婢女引着五福向正前方朱红边框的月洞门走去。原本跟在五福身后,从颍川带来的婢女们早就被下人不知引到何处去了,只剩下乳母抱着沫沫跟在身后。
五福被引着朝前走去,一时间默然,倒是那引路的婢女,一直笑着介绍走过的院落,间或无意告诉五福一些现况。
走到身上有些发热,五福正为这超长的距离而感叹比北京地铁换乘站还远的时候,前方出现了一座看起来颇为高大气派的院落,高高的院墙正中是朱红大门,匾上书“迎春苑”三个大字。那婢女在旁笑容满面道:“女郎,这就到了,先去拜见夫人,甄姬也在此间候着女郎呢。”五福笑点头,跟着进了迎春苑。
院子里地面整齐铺着青色条石,左右各有空地,可以看出往常是种着些漂亮花草的,只是此时季节过了,清理干净了便显得有些空旷,角落里各有一个大水缸。院子左右两边有几间低矮些的房舍,一看便知是婢女们的歇息处。
正对着院子门的一排屋舍古朴大气简洁,并无想象中达官贵人所居的画栋雕梁。四个婢女在台阶下低首静候着,另有二婢在台阶上侯着。一见五福几人进院,阶上二婢面有喜色朝屋内报:“女郎已至。”
又有一婢从屋内迎了出来,对着五福恭敬道:“女郎来了,快请入内,夫人得了消息,等候多时了!”
五福早就被这么多穿戴相同的婢女弄的头晕眼花,此刻听了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回话,迷糊中被身旁的婢女引着入了室内。
进门入眼一座高大的百花争妍、蜂蝶飞舞的丝绢屏风,转过屏风就见室内宽敞亮堂,几张几案依照主次摆放着。正中主位一********笑吟吟跪坐,身后几个婢女跪着服侍。下首左边几后跪坐的一年轻女子对着五福微笑颌首,右边几后的那人已站了起身对五福道:“侯你多时了,快来见过我母亲和嫂嫂!”说完对着正中的美妇躬身一拜道:“母亲,此一去数月,多劳母亲牵挂,惭愧!”不等回答,又对着左边安坐的女子拱手笑道:“嫂嫂,幸而将表侄女安全带了回来,兄嫂也可安心了。”
五福知道谢琦这是在给自己指导示范,心中多有感激,想到来时路上婢女一再提醒的,知道这正中的便是御封的魏夫人,于是有样学样,对着正中躬身施礼略带童稚道:“福儿见过夫人,这次能险中获救,都是托了夫人、姑父、姑母和表叔父的福,福儿谢过夫人的救命之恩!谢过姑母救命之恩!谢过表叔父救命之恩!”嘴中一边说着,一边对着三人不断躬身礼拜。
谢琦看五福拜了过来忙一把扶起五福,笑着说道:“不必多礼!”
座上魏夫人笑吟吟看着五福道:“好!好!好孩子!路上吃苦了,快去你姑母那坐会儿吧,她可是日思夜想的盼着呢。”又怪嗔地看着谢琦道:“快回榻上坐着吧,往日不守礼者,离家一趟怎么拘束了。”
五福依言向姑母处过去,早有婢子放了一张蒲团在姑母身侧,五福规矩十足的跪坐好,那边谢琦也安坐好,即刻有人奉上酒水和吃食。
此时五福才发现沫沫的乳母还怀抱着沫沫垂首立于屏风一旁,五福心念一动,刚想起身向魏夫人介绍,就被身旁一只温暖的手扯住,五福一惊,看向身旁的姑母,却见她并未看向自己,只一手端着酒盏,一手拉住五福的衣角按住不让起身。五福略有不解,再看向对面一脸若无其事的谢琦和上首低眉品酒的魏夫人,感觉到那扯住自己的力道又大了几分,五福按捺住,放松了下来,也学着谢琦的样子提箸挑几样吃食,低首慢嚼。
魏夫人与姑母又闲聊了几句才道:“你且带着侄女回去安置吧,这一路颠簸,想必她也累了。”
“是,母亲。”姑母一脸温驯地起身施礼,五福见状忙跟着起身。
这时姑母才转过头来温柔地看着五福道:“馥儿,随我来。”
五福应诺着低头跟随离开。
照着原路离开院子,五福才松下一口气,抬头看向院子外等候的两座肩舆,心里颇为高兴终于不用再甩腿行进了。
姑母停下来,转身示意,五福愣愣地在身边婢女的指引下上了后面一座,待前面姑母也安坐下,众人起身。
五福颇为紧张,这肩舆看起来就像旅游景点的滑竿,只不过抬着的换成了四个粗壮的妇人,肩舆一起,立马就高了周围人一截,五福双手紧握坐凳扶手,只怕一个失手自己就东倒西歪掉下去。
坐着肩舆,朝后望了望,看见那抱着沫沫的乳母紧紧跟着,怀中的沫沫仍旧酣睡,五福这才放下心来。
出了院子一直向左,到了尽头转而向右,行了约莫一刻钟,到了一座院落前停下。
姑母先下来,转身笑着对五福招手。五福带着警惕与些许好奇上前。
“馥儿!”只两个字,听着平淡无波,五福却觉得不止,在姑母眼中流淌更多的分明是一种叫“纠结”的感情,即便掩饰的很好,但敏感的五福仍从她紧紧握着自己的双手和面部细微的表情的中看出一丝端倪。
姑母没有多说话,只拽着五福向院内走去。
这座院落较之前小了很多却也精致了很多,入眼朱甍黑瓦,掩映着三间屋舍,画栋雕梁,正中悬着一匾,上书“暖心”二字,姑母携着五福直入室内。
二人安坐下,乳母抱着沫沫跪坐在五福身后,一众婢子烹茶侍水。姑母未及言说,想到什么摆了摆手,于是有人引了五福去了净室梳洗。
终于一切停当,出了净室,五福看着微微有些发暗的天空,长吁一口气。
来到正屋外,立刻就听见一儿咿呀之声,快步入内,只见沫沫这傻小子正在姑母怀中手舞足蹈,张着只有几颗米粒牙的小嘴,笑得见牙不见眼。
看见五福,姑母笑容略收,对侍立一旁的乳母使了个眼色,乳母将沫沫小心抱开,随着室内众婢退去。
“馥儿,来。”姑母向身侧示意,向一边挪了挪。
五福乖乖去到姑母身边跪坐。垂首静坐间,只觉左上方一道炙热的视线落在自己头皮上,微有头皮发麻感,正寻思着该说些什么,打破这尴尬气氛。
“馥儿……”姑母已先开了口。
五福抬头模仿沫沫平日的表情做天真状:“姑母,福儿此次……”感激的话还没有出口,人已被姑母一把搂住。
一只软滑的手掌不停摩挲着五福微湿的发丝,间或抚一抚五福的脸颊。五福侧耳贴着姑母的胸口,只觉姑母似是太过激动,身子微微有些抽搐。想要挣扎起来,却被这个怀抱安宁的气息蛊惑,一时间竟觉得宁愿时间就此慢下去,好让这充满温馨的一幕时间再长些。
“馥儿,我……我是真的怕了,你若有何不妥,我这一生定不能再放下……我错了,终究……还是我错了……”
五福感觉到姑母哽咽着,心中有些感动,有些茫然,有些惶恐。
好一阵子,五福察觉到姑母渐渐平静下来,心里略松口气,小心挣了挣,姑母果然松开了一直紧抱着的双手。
五福微微坐直,仰头对着姑母天真道:“姑母为何哭了,福儿没事,福儿很好,这一路上表叔父对福儿很好!”
姑母红着眼睛,泪痕犹在,抿着唇看着五福,眼睛一眨也不眨。
五福心思一转,小心凑上前,举起袖子替姑母拭泪,一边说道:“姑母不哭,姑母不哭,福儿给姑母擦擦,姑母不哭!”
好半响,姑母终于在五福撒痴逗趣下,绽开一丝笑容,五福也大松了一口气。
看着眼前努力安慰开解自己的五福,甄姬心头微松,这段时日常常悔恨当初,有时想想,竟恨不得时光能重来,若重头再来一次,她必不会让本该自己承受的苦难在孩子身上发生。
“姑母?姑母?……”五福疑惑地看着姑母。
有些恍惚的甄姬回过神来,问道:“馥儿,怎么了?”
“姑母,沫沫是我捡的娃娃,让他跟我一起住好不好?我好喜欢小娃娃。”
“唔……让他随你住在憩芳阁吧。”甄姬略一思索,便答应了。早先馥儿去梳洗的时候,她已经盘问了乳母,知道这其中来龙去脉,让娃儿住在馥儿左近也无不妥。
“耶!”五福高兴的比了个剪刀手,看到姑母诧异的目光才想起自己又忘了收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姑母,我太高兴了!”
甄姬微笑,馥儿终于又恢复了几分曾经的娇憨。她柔声道:“今日晚了,也不及带你去见老夫人,明日再带你去拜见老夫人。若还有什么不妥当的,尽管告诉身边服侍的。现下还是用些晚膳,稍候早些歇息。”
五福忙答应着,陪同姑母一同用饭不提。
饭后早早告退,带着沫沫前去憩芳阁,又是洗漱一番,便早早躺下了。
回思这一日,只觉得比往日都要来得事多,也过得精彩。想到歇在隔壁的沫沫,想到带自己回来的谢琦,想到威严中带着慈爱的魏夫人,想到初见自己一脸镇定独处时却痛哭流涕的姑母,想到还未得见的姑父……五福对未来有些期待,更多的却是忐忑,心中思量着还是渐渐入了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