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天空星汉灿烂。田野里的蛙声,山林里的鸟叫,间或的几阵狗吠、几声婴儿的哭闹……陈宝庆在床上辗转反侧,毫无睡意。
陈宝庆此时失眠,全是因为蜜香天亮后就要真正离开这个家,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生活。她能习惯吗?她会害怕吗?这个苦命的孩子,命运总是在重要的节点,给予她苦涩的改变。回想起当初徐桂枝在一个雨夜把蜜香抱回这个家时的情景,以及含辛茹苦把她养这么大的点点滴滴,一幕幕浮现在脑海里是那么幸福,又是那么悲伤,想起桂枝的昨天,又想起蜜香的明天,陈宝庆感到一种全所未有的悲苦袭上心头。他想痛哭一场,但又怕吵醒了身边的蜜香和隔壁的金庚银庚,他悄悄起床,披了件衣服走出了房门,又轻轻打开了大门,他选择到不远处的老桃树下偷偷痛哭一场。
陈宝庆来到老桃树下,扶着老桃树树干,压低着声音痛哭,泪流满面,表情悲苦,双肩耸动,哭到伤心处,双手拽住桃树枝不断摇晃,不经意间,粉红色的花瓣坠落一地。
这是一个男人酣畅淋漓的一次痛哭,既为死去的妻子,也为即将分别的女儿,直哭得星星失去了光泽,哭得桃花散落了一地,压抑已久,便是彻底的释放。陈宝庆哭完后,便觉得轻松起来,这就是一个男人的担当和气度,他知道既然现实无法改变,只有坦然面对,他是一家之主,天塌下来也不能倒下。
陈宝庆哭完,回到院子里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拿出烟具吧唧吧唧抽了一阵烟,此时已鸡鸣一更。陈宝庆起身,抬头望了望天空,自言自语说:“蜜香天亮后就要走了,国强和嘉丽还要过来吃朝饭,还有好多事要做,唉,想多了也没用,还是回屋睡觉去吧。”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陈宝庆就在厨房忙碌着。他将煮好的稀饭舀到粥桶里,刷干净锅后,又取出面条放锅里煮,煮好后,将面条捞到砂钵里,配好汤。然后又用大蒜炒了点肉丝做浇头,浇在面条上面。
看着色香味俱全的面条,陈宝庆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自言自语说:“国强和嘉丽来吃朝饭不能马虎,这可是夫妻俩最后一次在我陈宝庆家吃的朝饭了,再煮几个鸡蛋吧。”
陈宝庆说到这,便打开碗柜取了些鸡蛋出来,放锅里煮好后用大碗盛好,连同那砵面条一一端上堂屋的八仙桌上,又摆了些自家制作的柚子皮、南瓜馃、酸豆角等风味下粥小菜。等这些都忙好后,陈宝庆抬头看了一下案台上的闹钟,已是早上七点多钟。
陈宝庆把金庚银庚和蜜香一一叫醒,蜜香起床后,走出房间,一看桌上摆了这么多好吃的,对陈宝庆惊讶道:“哇,有这么多好吃的呀!”
陈宝庆摸着蜜香的头爱怜地说:“我宝贝女儿今天要走了,爸爸当然要做些好吃的给你吃呀!”
说起要走,蜜香抱着陈宝庆哭诉说:“爸,我舍不得走!”
陈宝庆听此,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搂着蜜香说:“乖孩子,不是说好了吗,你是暂时离开我们,等你长大了你还要回来的呀!来,爸爸给你梳个头。”陈宝庆用袖子拭了把眼泪,便从案台上取来一把木梳帮蜜香梳起头来。
金庚银庚兄弟俩见此场景,也默默地流下了眼泪。兄弟俩知道,从今天起,这个家里再也见不到这个妹妹了,从此在他们俩的心里永远有一种伤痛叫离别,并影响着他们的一生。
陈宝庆帮蜜香扎好辫子后,吩咐金庚说:“金庚,你去叫国强叔叔和嘉丽阿姨过来吃朝饭,顺便把国强叔叔送的自行车和衣服带回来。”
“好叻!”金庚应道,转身便去丁国强家。
银庚问陈宝庆:“爸,那我做什么?”
陈宝庆对银庚严肃地说:“事就不要你做了,但你要记得,等会儿在桌上吃朝饭的时候要有吃相,晓得不?”
银庚挠着耳朵笑道:“晓得!”
陈宝庆笑了起来,吩咐说:“晓得就好,赶紧带蜜香去厨房洗脸去吧!”
“好的。”银庚回应,牵着蜜香的手说,“蜜香,走,跟我洗脸去。”
没一会儿,金庚推着自行车领着丁国强和卫嘉丽进了院子。陈宝庆赶紧迎了出去,热情招呼说:“你们来了就好,赶紧进屋吃朝饭去。”
陈宝庆把丁国强夫妻俩领进堂屋,到八仙桌旁坐下后,客气说:“坐坐坐,家里也没啥好吃的,将就吃点吧。”
卫嘉丽笑道:“搞得这么丰盛还将就呢,我们就不客气了。”
丁国强对站在一旁的金庚银庚和蜜香招呼说:“来来来,你们兄妹几个一块上来陪叔叔阿姨吃!”
陈宝庆对兄妹几个招呼说:“都上去吃吧!”
兄妹几个上桌坐定后,卫嘉丽给蜜香盛了一碗面条,关爱地说:“蜜香,吃饱哈,路上要坐很长时间车的,免得饿了。”
“嗯!”蜜香一边扒着面条一边回应。
丁国强剥了一个鸡蛋递给蜜香:“蜜香,吃个鸡蛋,吃了鸡蛋不容易饿。”
蜜香接过鸡蛋,咬了一口,开心地说:“鸡蛋真香。”
卫嘉丽笑问:“好吃吗?”
“好吃。”蜜香回应。
卫嘉丽抚摸着蜜香的头,满眼是爱地说:“上海的卤香茶叶蛋更好吃呢,到时候我天天买给你吃。”
丁国强补充说:“是呀,上海好吃的蛋多着呢,还有松花皮蛋,到时候我煮皮蛋粥给你吃,可香了。”
银庚在一旁听了,吞了吞口水,羡慕地对卫嘉丽说:“阿姨,上海真好。”
卫嘉丽对银庚说:“你好好念书,等你考到上海去上大学了,阿姨也做皮蛋粥给你吃。”
“嗯!”银庚使劲点着头。
陈宝庆听了,心里五味杂陈。他抚摸着银庚的头说:“听到阿姨话没有?加劲念书哈!”
“嗯!”银庚又使劲点着头。
“这孩子,真可爱!”丁国强对陈宝庆笑道。
陈宝庆从蛋碗里拿出两个蛋分别摆在丁国强卫嘉丽面前,热情招呼说:“来来来,你们俩自己也吃呀!”
丁国强卫嘉丽又分别将鸡蛋转手摆在了金庚银庚面前,说:“你们兄弟俩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们俩吃!”
陈宝庆见此,又从碗里拿了两个蛋重新摆放在丁国强卫嘉丽面前,招呼说:“嗨,你们夫妻俩客气啥,大家都有嘛!”
大家吃过朝饭后,便来到院子里小憩。丁国强递了支香烟给陈宝庆,点上后说:“宝庆哥,等会儿我们就要带蜜香走了,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们俩,或者对蜜香说的吗?”
陈宝庆深吸了口烟,说:“我也没啥好说的,正因为相信你们夫妻俩,才把蜜香交给你们,就是希望以后不管发生什么,都要替我把蜜香带好,健健康康地把她抚养成人。”
“宝庆哥,这点你放心,以后蜜香就是我俩的亲闺女,不管再苦再累,我们会创造最好的条件来培养她的。”卫嘉丽保证说。
“蜜香,你听到了不?尽管放心跟着嘉丽阿姨去,他们会对你好的,别怕哈!”陈宝庆搂着蜜香安慰说。
“嗯。”蜜香眼含泪花应道。
陈宝庆抚摸着蜜香的头,郑重其事地叮嘱说:“蜜香,从今天起,你就是国强叔叔和嘉丽阿姨的女儿了,到了上海后,一定要听他们的话,好好念书,上海车子多,到外面要注意安全,懂得保护好自己晓得不?”
“晓得。”蜜香流着泪说。
陈宝庆牵着蜜香的手,走到丁国强卫嘉丽面前说:“蜜香,给叔叔阿姨跪下磕个头,就算行个女儿大礼吧!”
丁国强卫嘉丽见此,赶紧整理衣衫正儿八经起来,蜜香在陈宝庆的引导下,给他们夫妻俩行了个跪拜大礼。陈宝庆对蜜香说:“叫爸爸妈妈!”
蜜香跪在地上,对着丁国强卫嘉丽喊了声爸爸妈妈。卫嘉丽感动得热泪盈眶,一把扶起蜜香搂在怀里,抚摸着蜜香的头说:“真是妈的好闺女!”
金庚银庚在一旁泪流满面。
这时,院子里忽然闯进一帮子人来,陈宝庆等人一看,原来是村支书陈旺根领着一支锣鼓队走进了院子。
陈旺根一进门就对着丁国强喊道:“国强,原来你们夫妻俩在这儿呀!”
丁国强赶紧迎了过去,握着陈旺根的手说:“昨天晚上吃饭时不是说好了不要搞欢送吗,你怎么还带着锣鼓队来了?”
陈旺根说:“你们俩是我们村最后返城的两位知青,这么些年为村里做了很多贡献,怎么能让你们俩冷冰冰地走呢?这于情于理都过不去嘛!”陈旺根说到这,扭头对随从乡亲们吆喝说,“大伙说是不是啊?!”
随从乡亲们高声呼应:“是!”
卫嘉丽见此,拉着丁国强朝乡亲们鞠了一躬,热泪盈眶地说:“我跟国强谢谢乡亲们了!谢谢!”
陈旺根激动地说:“为了让你们路上方便,村里还特意租了一辆小轿车,把你们送到景德镇去坐火车。走吧,车子就在村口等着呢!”
丁国强听了很是感动,对卫嘉丽说:“盛情难却,那我们走吧!”
卫嘉丽转过身对陈宝庆说:“宝庆哥,我们这就带蜜香走了哈。”
“好吧,我和金庚银庚送你们去村口。”陈宝庆说完,又转身对金庚吩咐说,“快,放鞭炮!”
金庚早已将准备好的鞭炮挂在院子门口晒衣服的竹叉上,点着后噼里啪啦地放了起来。
乡亲们将手中的锣鼓敲了起来,拥着丁国强卫嘉丽夫妻俩回家取行李去了。
丁国强卫嘉丽回到家里,夫妻俩最后深情地扫视了一遍眼前的这栋充满感情的老屋,真正分别的时刻到了,往事不堪回首,夫妻俩泪流满面,久久不忍离去,这情景让在场的人无不动容。
陈旺根眼含着泪水,悄悄指挥手下的人搬着行李走出屋子等候。然后走到丁国强背后,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安慰说:“别难过,走吧。”
丁国强牵着卫嘉丽的手走出老屋,转身朝老屋深情地鞠了一躬后,便在乡亲们的簇拥下,敲锣打鼓地朝村子里走去。
村中主道两边人头攒动,相处十多年的父老乡亲都来向这对坚守到最后的知青夫妇道别。丁国强卫嘉丽的学生们来了,蜜香的小伙伴们来了,春兰牵着卫嘉丽的手,一直把她送到了村口。
临别时,卫嘉丽拉着春兰的手叮嘱说:“别忘了我昨天下午在你家说过的话哈。”
春兰流着泪依依不舍说:“你放心吧,我记着呢。”
丁国强递了一支烟给陈宝庆,为他点着后说:“宝庆哥,我们就此别过吧,你多保重。记住我跟嘉丽的话,早点把春兰娶回家过日子吧!”
陈宝庆望了一眼在跟卫嘉丽告别的春兰,回应丁国强说:“随缘吧!”
蜜香在跟小伙伴们告别。妞妞、秀芝、莲香抱着蜜香哭成了一团,山崽将一只用粉红色桃花点缀过的柳条花环戴在了蜜香的头上,牛牛在一旁泪流满面。
一撮毛隔着几米远傻愣愣地瞅着,目光呆滞,嘴里喃喃地说:“蜜香这个克星婆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丁国强卫嘉丽带着蜜香登上了村口停着的那辆黑色桑塔纳桥车,陈宝庆流着泪跟蜜香告别说:“蜜香,别忘了爸爸哈!”
蜜香呜呜地哭着回应说:“爸,我真舍不得离开你走呀,我会想你的!”
金庚眼含热泪叮嘱蜜香说:“蜜香,到了上海千万记得给家里写信哈!”
银庚哭着强调说:“蜜香,一定记得耶!”
蜜香流着泪保证说:“我会记得嘀!”
陈旺根跟丁国强卫嘉丽挥手告别:“国强、嘉丽,陈家墩是你们的第二故乡,欢迎你们常回来看看!”
丁国强卫嘉丽将头探出车窗外,挥手跟乡亲们告别说:“再见了,乡亲们!欢迎去上海玩哈!”
车子启动,在锣鼓声中缓缓朝不远处的浮瑶公路驶去,银庚哭喊着蜜香的名字追了好远……
蜜香就这样走了,带着她曾经的苦难与欢乐离开了陈家墩。几年后,卫嘉丽患脑垂体癌去世,消息传到陈家墩,有关蜜香是克星的说法更传得神乎其神,这苦恼了陈宝庆一家许多年。从此,有关于蜜香的消息便杳无音信,有的说丁国强带她移民去了加拿大,有的说丁国强把蜜香送到孤儿院后,因心灰意冷就出家了……不过这些都是村民们道听途说,或者臆断加工来的。有些人信,有些人不信,但蜜香渐渐成了这个小山村的一个诡异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