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艺术素材的巨大知识宝库。艺术家也许对此知之甚少,直到偶然的联系照亮了它最幽暗的地方,艺术家才发觉这笔宝藏。从早年开始,年轻的艺术家就一直在这些神秘的腔室中积存各种各样的印象。这些印象来自自然景观、艺术作品以及任何视野内的所见。不论想象力呈现多么荒诞奇异、与自然面貌相差甚远的形态,它的取材都来自这一存储。
我们可能没有怀疑过,我们对自然界的印象多大程度上为我们关于图画的记忆所着色?但如果一个人从未看过一幅图画,他怎能描述看到的场景?视觉如此易受记忆影响,看过其作品曾使我们印象深刻的某个画家的绘画之后,当记忆在脑海中还鲜活时,我们总是倾向于把事物想象成他会画出来的样子。好几次离开英国国家美术馆后,我都记得把特拉法加广场想象成保罗·维罗奈塞、特纳或国家美术馆中任何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画家将会把它画成的样子,这一场景在我脑中产生的印象为关于他们作品的记忆所着色。
但是,把关于图画的记忆放到一边,我们来考虑一下来自自然的直接视觉记忆在作品中所起的作用。这些作品所刻画的就是间接的或经过处理的印象。
我们在更早一章看到了,十九世纪的某些画家感到当时的绘画经过了太多处理、与自然过于远离,发起了一场摒弃画室传统、专心研究自然的运动。他们到室外写生,努力实地探索自然界的奥秘。英国的拉斐尔前派运动和法国的印象主义运动都起源于这一冲动。同时,比较一下这种渴求自然真实的愿望如何以不同方式影响了英法两国的气质非常有趣。英国人的强烈个人主义使他们注意到每一个细节、每一片树叶和每一朵花,并热情而有力地将它们描绘出来,使作品成为表达诗学观念的生动载体;而法国人的综合思维则使他们从整体效果这一相反角度处理对视觉真实的探索,在较大的整体印象中去获得美的新境界。法国人更富逻辑的思维还将他们引向了对光线本质的探询,并发明了基于科学原理的绘画技巧。
但随着新运动最初的新鲜感逐渐消失,画家们开始领会到,如果不想尝试非常普通的效果,那么现场作画必须让位于对记忆的依赖。
记忆相比直接视觉有着巨大优势:它更生动地保留了本质的东西,而习惯于剔除对画面印象不太重要的东西。
但一幅画中本质的东西是什么呢?一个人想要绘画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啊!我们触及了非常模糊而具有争议的主题,对此我们只能提出问题,但是对问题的回答因不同气质的个人而异。那么在此之上的意识领域,由照射到我们视网膜上的光线传给大脑,再从大脑传给我们自身的东西是什么呢?我们身体里和身体外的事物建立的神秘对应不时地将和谐的呼喊传遍我们全身,这里的神秘对应又是什么呢?为什么音乐中声音的特定组合、艺术中形状和色彩的特定组合对我们的影响如此深刻呢?支配宇宙中和谐的法则是什么,又来自哪里呢?树木和天空、大地或肉体本身很少使艺术家感兴趣;而是在一些难忘的时刻中,透过这些东西,艺术家意识到更深层的东西,并感到要将打动他们的东西表达出来的冲动。艺术家想向他人表达的就是这些珍贵时刻的记录;在其中,一个人理解了所见事物的真理。每幅充满生机的图画都依赖于这些时刻和灵感的闪现,但它们却很少出现。画家要做的就是在它们出现时将它们生动地定格于记忆,好像用快照将它们拍摄下来似的。这样在作画劳累的过程中,灵感会一直陪伴他,并指导他的工作。
最初的灵感,脑海中最初的想法,不一定来源于自然场景,而很可能纯粹是想象力的作品;一种创作,其观念闪现于脑海。但不管哪种情况,困难都在于要将最初那阵艺术冲动生动地保留下来。对于直接的自自然的冲动,现代艺术就经常来自这种冲动,持续在现场作画的方法容易不久就与这阵冲动失去联系。因为对任何你在面前支好画架、日复一日地持续观察的事物,由于眼睛对表现对象的细节越来越熟悉,随之而来的一系列的印象也越来越平庸。不久以后,作为整个作品来源的最初情感被遗忘了,结果就是那些罗列着排序有几分巧妙的陈旧物品的图画或素描(我们都很清楚这种画作)中的一幅——完全缺乏真正灵感魅力与新鲜感的作品。因为艺术家在一个“灵感乍现”中看到的主题不管有多么凡俗平庸,就算只是一个置于盘子里的桔子,也披着吸引我们的新鲜和惊奇的外衣。
目前图画是一种涂在平整表面上的颜料,素描是一种记在纸上的特定标记,如何把错综复杂的视觉或想象的印象转化成平淡乏味的有色颜料或线条和明暗组成的块画,这是我们的技巧所关心的方面。因此,画家能够很容易记起一个印象,但是否能很容易地从这种印象的形式出发绘画,将取决于他在技巧层面分析视觉对象的能力。一个人对图画制作的解剖学知识了解得越多(特定的形状如何产生特定的效果,特定的色彩或布局如何产生其他效果,等等),他就越容易留下对主题的视觉记忆,这将在他长时间的绘画劳动里陪伴他。他对线条和明暗的表现能力的知识越丰富,他就越容易观察到自然界中充满生机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正表达出他希望记忆的印象。
欣赏和记住事物的情感方面是不够的,尽管这必须充分做到,如果要留下对一个主题的记忆,以便作技巧上的使用,这个场景就必须以载体的形式交由记忆来处理,不管你打算使用何种载体来再现这一场景——就素描来说,就是线条和明暗。印象必须按照这些表达方式进行分解,如同你真的在脑海中某张想象的纸上画出这一场景,这不是一朝一夕能练就的本领,但它能够得到多大程度的加强是令人惊奇的。就像记住长诗或剧本的才能能得到加强,记住视觉事物的才能也能得到加强。这一主题直到最近才引起艺术学校的注意,但还不如想象的那样获得了系统的研究。
法国的勒科克·德·布瓦博德兰用小学生做了记忆训练的实验。开始时用了非常简单的东西,像鼻子的轮廓,然后慢慢过渡到更复杂的主题,得出了很出人意料的结果。毫无疑问,在这方面比目前尝试的还有大量工作能够做也应该做。学生们应该做的是形成一个习惯,每天在素描本上画一幅他们见过的使他们感兴趣并尝试记忆的东西的素描。如果开始时效果不太好、令人失望,也不要灰心——你会发现通过坚持,你记忆的能力得到了增强,这将对你以后的工作产生很大的帮助。特别要尝试记住主题的内在精神,在这种“记忆素描”中必然有一些乱涂乱画或处理不当之处。你不能期望仅凭记忆就能够清晰确定地作画,至少在开始时如此,尽管你的目标应该始终是尽可能坦率清晰地作画。
假定你找到一个打动你的主题,但由于消失得太快,无法当场作画,你希望将它交由记忆来处理。尽情地吸收对它的全部印象,让意识慢慢理解它,因为这个回忆的过程将对你之后的“记忆素描”有极大的用处。精神印象并不难回忆,难回忆的是由线条和明暗组成的视觉印象。在尽情欣赏过主题的艺术内涵后,你接下来必须从材料方面进行考虑,把它看成平面的视觉印象,因为这是它能表达在一张平面纸上的唯一形式。注意主要线条的比例、形状和布局,如同你在画它一样,实际上整个绘画都是在你的脑海中进行的。记住不同部分的形状和比例,并在记忆中将它们定格于最小的细节。
如果你只记住了事物的精神方面,那么当你开始绘画时你会陷入完全迷茫的状态,因为你会发现,如果没有尝试去记住它们的视觉外貌的话,自己对经常见到的事物外貌的记忆简直少得可怜。
真正的艺术家,甚至在大自然中写生时,都在极大程度上凭借记忆作画。这就是说,他根据与某种感情热忱一致的构思来工作,这种感情热忱是绘画对象曾最初给予他的。自然总在变化,但他的绘画意图不变。他总是保持着着手绘画时的最初印象,并且只从自然中选择那些能够支撑这一印象的东西。如果一个艺术家把场景的每一部分都再现出来,而不管再现它们的时候会产生什么效果,然后希望全部加起来成为一幅画,这样的艺术家是无能的。如果条件允许,首先画一幅快速的草图也很好,不管可能缺少什么,至少包括作品中块面和线条的主要布局,这是在启发作品的热忱影响之下决定的。在工作的劳累中,最初的冲动逐渐减弱以后,草图在使记忆保持鲜活方面很有价值。完成的作品很少能够超越第一幅草图所展现的活力,而且经常地,哎呀!远远不能与之媲美。
在肖像油画和素描中也必须使用记忆。一个被画者在不同的日子里给艺术家留下的印象变化非常大,而艺术家必须在被画者最初几次落座且想法还新鲜时,选择他想画的方面,之后再主要地根据对此的记忆来工作。
坚持按照你已经决定的构想来工作,不要漫无目标地作画,寄希望于在这个过程中什么东西会出现。你的才能永远不如第一次看见绘画对象时那样活跃并且倾向于看到有趣完好之处。这是决定你的构想的时机,是尽情享受你希望表达的印象的时机,也是仔细学习你的绘画对象并决定你希望这幅画成为什么样的时机。决定好了以后,一直往前画,用自然来支撑你最初的印象,但不要因为在这个过程中其他的东西打动了你而又开始一个新的构想。新的构想当然有这样的效果,每个新的构想都有看起来比原先的更好的本事。但实情经常不是如此,只是它们是新的这一事实使它们比你已经习惯的原先构想显得更具有优势。所以,不仅在离开自然的工作中,记忆是有用的,实际上当直接在自然面前工作时,记忆也是有用的。
总结起来,一个绘画对象有两方面,一方面沉浸于它感官的愉悦,以及它可能有意识或无意识地表达出所有的精神意义;另一方面是有关线条、明暗、形状等的,通过它们有节奏的组织,绘图对象被表现出来——这两方面可能被称为内容与形式。如果艺术家的记忆要在他的工作中发挥作用,他必须记住这两方面,而且尤其需要注意第二方面。绘画对象都有这两方面,每一方面在记忆时都需要分别加以注意,它们实质上只是同一件事情的两个方面。这两方面在油画或素描中必须统一起来,才能得到艺术作品。
当一个绘画对象第一次闪现在某位艺术家的脑海中时,他以此为乐,把它当成是已经涂上颜料或已经画好的东西,并且本能地体会到它将需要怎样的加工。在好的草图中,这种体会到的东西将指导和统领一切,每一个笔触都充满了最初印象的兴奋感。如此费力地建立起来的技艺思维,到现在应该变成了一项本能——在更高意识控制下的第二天性。在正确的灵感出现时,正确的明暗和色调也自然涌现并跑到相应的位置,艺术家只意识到强烈的欢乐,感到一切都协调一致,并且一次就成功。正是对这种令人愉悦的热情、内容与形式的融合以及在外表中注入精神的行动的渴望,鼓舞着艺术家一直向前,这也正是艺术的精彩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