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淑卿踏入袁公馆的时候,她发现一切都没有变。时间对于这个地方来说,竟好像是静止的。除了人们脸上的褶皱深了一些,这里的人和事都是老样子。回到了这里,法兰西的一切就像一个遥远的美梦。
太夫人很关心淑卿,留住她问长问短。淑卿发现太夫人的身体的确是远不如从前了。她凌厉严峻的目光显得有些钝浊,行动大为迟缓。不知道是否因为那些不争气的后代们,她显得忧心忡忡。
淑卿很想安慰祖母,却发现自己无能为力。她和淑卿兜了很久圈子,才幽幽地说:“淑儿,该给你定门亲事了。”
这话着实把淑卿吓了一跳。
她一震,手中握着的茶杯里水面动荡,险些洒出来。
祖母,我已经有意中人了。淑卿很想这么说,却无论如何开不了口。她只是整个人惊着,无助地望着太夫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也不用太吃惊,”太夫人说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是个女儿家,早晚都要有这一天的。放心,我会给你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
淑卿还想说些什么,太夫人却挥挥手,伺候的丫鬟立刻知趣地上前带淑卿出去。
一切全都乱了。淑卿心里七上八下,她顾不得打听漪卿的情况,心里来来回回都是太夫人要给自己定亲这件事。
她清楚太夫人的脾气,如果不是已经胸有成竹看准了人家,是不会对她开口的。按照太夫人的口风,她选的应该是和袁家门当户对的人家,那必定不可能是寒门。
淑卿隐约听说家里有人做生意被骗,还赌钱蚀本,袁家元气大伤。太夫人的确病重,然而这却不是把她从法国叫回来的真正原因。不管太夫人选中的是哪家,那彩礼定然是不少,说不定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其他交易——总之是能够救袁家于水火之中的。
她袁淑卿就是这一桩桩交易中的一个小小的砝码,她要用自己后半生的幸福为自己那些不肖叔叔造的孽来还债。自己未来的丈夫会是什么样?淑卿捂住脸,会不会是爸爸或者二叔那样?
淑卿心里咯噔一下子。
她不想变成母亲那样。
当最初的恐惧和无助褪去,淑卿所能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竺易坤。她找了个借口,没有带任何人,自己鬼鬼祟祟地按照他给她的纸条上的地址寻了过去。
那是个阴天。淑卿在幽暗的天色中走向纸条上所写的狭窄里弄,她寻到他留下的门牌号,心怀忐忑地过去敲门。
三下、再三下。
门开了,后面站着一个老头。
“这位小姐,请问你找谁?”他问道。
“我找竺易坤。”淑卿怯生生地回答。
“什么?”老头耳背,没有听清。
淑卿重复了一遍。
“没有这个人啊。”老头莫名其妙。
淑卿整个人呆立当场。
“您再想想,我找竺易坤。”淑卿又重复了一遍,那种不良的预感又浮上心头。
“小姐啊,真的没有这个人。”老头摇摇头,就要把门关上。
淑卿赶忙将门抵住。
“您再想想……”她的声音近乎恳求。
“真的没有。”老头摇摇头,还是将门关上了。
那扇门阖上的时候,门扇和门框磕碰的声音敲击在淑卿的心上,有千斤重。天空中乌云滚滚,一道霹雳闪电划破天空。
淑卿不自觉地一哆嗦。可这支来在于身体的自然反应,而她自己全然没有注意到乌云、闪电和雷雨。
很快,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淑卿薄薄的衣衫一下子就被打湿了,她单薄的身体在疾风骤雨中瑟瑟发抖。
失望的女孩感到一种彻骨的冰冷,然而这冰冷却并非来自于自然界无情的风和雨。
那是来自曾经带给她温暖和光明的面庞。那个男人,曾经是她阴霾生活中唯一的亮色,是她在异乡度日的精神支撑;而现在却成了摧毁一切的破坏之神。
淑卿想起在归国的航船上心事重重的竺易坤,还有自己未卜先知的不良预感。
是的,这一切并不是毫无预兆的。
可淑卿左思右想,仍旧觉得在递给自己写有这张地址的字条的那个面庞,纵然怀有苦衷,眼中却写满真诚。
那真诚令淑卿放下怀疑,决定相信。
可如今令淑卿感到彻骨冰冷的,也正是那真诚的神情。
淑卿不记得那天自己是怎么回家的。袁公馆的人打开门,就只看到整个人都好像被掏空的孙小姐,她失魂落魄,整个人从精神到心灵都如同一只落汤鸡,上衣和裙子的边角滴滴答答地往下滴着水。
佣人们吓坏了,手忙脚乱地把淑卿迎了进来,紧接着又是擦干,又是督促她去洗热水澡和更衣,谨防随之而来的感冒。淑卿麻木地任她们对自己做任何事,却没有任何响应。而佣人们最害怕的病症,也还是袭击了淑卿。
第二天一个女佣发现孙小姐的额头热得烫手,她的尖叫响彻袁公馆。袁淑卿结结实实地病倒了,据医生诊断,令她体温如此之高的不仅仅是重感冒,还有因此产生的肺炎。
整个袁公馆乱作一团,连太夫人也因为过分担忧而病倒了。
虚弱的淑卿躺在病床上,看着眼前那些为了自己的康复而忙碌的人们。她心中的寒冷却更加深刻。袁公馆从上到下——包括太夫人——有几个真正关心她的人呢?与其说他们是为了她袁淑卿的身体健康忙碌,倒不如说他们是为了袁家的未来在忙吧。
作为一只待价而沽的货物,淑卿不知道他们为自己找了什么样的下家,也不知道他们给自己标了什么样的价格。
她只是觉得一切本不该如此,自己是有机会跳出这个火坑的,本来有个人,可以带她走出这个困境。
可是这个人在最最重要的时刻抛弃她、背叛她。让那个有可能重获新生的袁淑卿永远被抛在了重重雾霭之后的法兰西,成为一个依稀莫辨的幻影。
病床上的淑卿看着这个幻影。她眼前浮现出在法兰西时自己和竺易坤的笑脸。那对快乐的人儿在彼岸向她招手。淑卿感觉到心底的冰冷在四肢蔓延。眼前的生活太过酸楚,她好想回去,走到那个无忧无虑的彼岸。
就在淑卿神志不清、沉迷于幻影中时,医生的叹息也一天比一天重。袁家上上下下的人都越来越相信,这个孙小姐进棺材,似乎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