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文学印象,最初可以追溯到排队买《欧阳海之歌》。隔着时间长河,穿过光阴面纱,记不清楚当年怎么一回事,只记得很长的队伍,男女老少各式各样面孔,喊声和骂声一片。不明白大家为什么都去排队,都去抢这样一本书,我只是一个很局外的看客,一个九岁小男孩,远远地看着热闹。
少年的记忆中没有文学,在一些回忆文章中,我曾吹嘘过自己小时候很喜欢看书。其实这不确切,与各种人物的回忆录一样,根本就不靠谱,我看书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因为孤独。无聊于是读书,孤独然后看小说,搁篮子里便是菜,抓手上就是名著。什么样的文字我都愿意看,“老三篇”背得滚瓜烂熟,《毛主席语录》不敢说倒背如流,要哪段翻哪段绝没问题。
如果那年头有NBA,有世界杯,有奥运会,有四大天王,有超女,有韩剧,有网络,或者有高考,有重点中学,男生女生可以早恋,我肯定不再乱看书消磨时间。我的少年根本就没有文学,那是一片文化沙漠,就像是月球的表面,看上去光滑,却毫无生命迹象。
我的少年时代,既不喜欢唐诗,也不喜欢宋词,能背几首古诗词蒙蒙人,完全是拜无聊所赐。没人逼着我看这些破烂玩意,爱看不看,反正不知从哪随手偷到了一两本,闲着也是闲着,结果不光看了,而且背了。记什么都是记,花拳绣腿有口无心,生吞活剥地先背诵下来拉倒。
直到上大学,都没有弄明白什么叫文学。没人在这方面专门培养过我,自己也从来没往写作的路上仔细想,甚至都懒得看上一眼。成了作家以后,很多人追问文学因缘,考究渊源,我也十分认真地检点过去,盘算再三,仍然说不出一个为什么。少年记忆中与文学有关的玩意,实在少之又少,想胡编都找不到北。我们这一代人被恶谥为狼崽,非要追问出一个所以然,只能说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培养和滋润了我们。
父亲生前常说作家没办法培养,以我这个儿子为例,语重心长诲人不倦,结果人家根本不相信。我女儿发表了一些文章,出了几本小书,有人就带着孩子登门,诚心诚意请问,讨教独门暗器和秘诀,面对同样问题,我显得非常无奈,真话假话都不行,说真人家不相信,说假自己又不乐意。
当文化变成元素
当文化成了元素,世界变得简单了。以后多少天未来若干年,人们谈天说地,都会煮酒论英雄说张艺谋,说他的开幕式。没人比张艺谋更合适干这个活。天下英雄,使君与操,那是英雄辈出的三国时代,如今可笑的却是,曹操没了,刘备也没了,很多人明明阿斗,偏偏自以为是诸葛亮和周瑜,羽扇纶巾纸上谈兵,玩不了赤壁大战,只能自说自话,想什么就意淫什么。
我曾经猜想过奥运会的开幕式,说老实话,从一开始就觉得会很糟糕。仿佛每年一度的春节联欢会,它的让人绝望几乎先天注定。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今年糟糕,明年更糟糕。那些著名的导演们,那些动不动热泪盈眶主持人,那些始终都幸福的男女演员,他们在联欢享受,全国人民在干什么呢,这喜庆的日子,过于损人的话不赘了。
也曾经想过喜剧风格,把开幕式变成小品,主持人是赵本山和郭德纲,外加一个韩乔生。当然只是我个人的想法,人民不会答应,领导更不会答应。其实这想法并不坏,首先少花钱,省国库的银子多办事,何乐不为。其次是大喜日子,让人乐,总比哭鼻子好。感动得热泪盈眶非常冒险,这年头,没什么比煽情更容易让人愤怒。
所以就要隆重感谢张艺谋,张导一出,谁与争锋。我老婆开幕式刚看了一个头,深有感慨来了一句经典:要是有套好房子,想交给别人装修,交给谁呢,当然交给张艺谋这样的人最放心。王朔曾说过张导是装修大师,大师就是大师,不服不行。
这里绝没有贬低张艺谋,像他这样的狠角色,任何一个人生舞台,都可能演好出乎意外的辉煌大戏。换句话说,是金子就会闪光,是石头永远孵不出小鸡。即使放在一个厂的小工会,仍然还会是最出色。三十年前,凭着手上一个破照相机,他一跃龙门,由一名普通的工人,变成了北京电影学院的学生。
开幕式中最险的一笔,是那个太有来头的“缶”,也许为了有点文化,结果好像排开了一张张麻将桌。奥运会是一场盛大的成人游戏,复杂应该变得简单,简单更不能转为复杂。宁愿不足,不可过头,这是必须遵循的艺术原则。张艺谋的成功,是没有过多强调中国文化,是做减法,而不是加法。他唠唠叨叨的只是元素,最简单的一些元素,点到为止,有点意思就行。
时至今日,文化成了文化的耻辱。到处泛文化,吃喝拉撒睡文化当头,是附庸风雅的口头禅。文化已神神鬼鬼让人生厌,这一次,张艺谋把文化请下神坛,可喜可贺。
三十年的书生活
“三十年书生活”是文汇报《书缘》的专栏题目,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断句。恕我冒昧,书生活三个字,让人联想到的竟然会是猪坚强。我的古文底子太差,好事者不妨用它们来凑个对子玩玩。
三十年前,刚踏进大学门槛,那时候百废俱兴,没什么人知道沈从文,教材上绝对见不到这名字。坐火车去看望女朋友,我津津有味读着一本五十年代出版的沈从文小说集,两位教师模样的人很吃惊,他们显然是读过许多书的知识分子,问我这人是谁呀,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这一直让我引以为豪,沈从文还没有热起来,我已经在悄悄地注意他的小说。但是得意的时间并不长,和祖父聊天,我抱怨文坛埋没了沈从文,说文章这么好,竟然没人知道。祖父说,什么叫没人知道,只不过是你们不知道。沈从文当年红得狠,用今天的时髦词,早就是一线作家了。
我因此得到一个教训,做人还是得低调,别以为就自己知道,别人都不晓得。感觉良好必出洋相,五十步笑一百步是不对的。八十年代中期,张中行的《负暄琐话》出版,印了四千册,到九十年代初期,《负暄续话》初版,只印了二千册。畅销那是后来,书商赚了钱,作者赢了名,我们于是都可以去做张先生的粉丝,当追星族,可是不能忘了他的书曾是如何的不堪。我也向人力荐过张的作品,当然是在他火起来之前,很多朋友都可以作证。张中行当时还出过一本《作文杂谈》,因为和语文教育有关,初版便印了十六万册,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读过,它的影响力显然不是太大。
最让读者耿耿于怀的是王小波,他活着的时候,我只看过几篇小说。他死了,终于被人炒热了,我差不多读完了他的所有作品。他的文字是那样地让人入迷,他的思想是那样地闪光,对于王小波,我充满内疚,作为一个读书人,为什么不能在他生前就看出他的好呢,为什么是在死后才为他的作品鼓吹。王小波现象是“三十年书生活”中的一个最好范例,它说明了一种极其正常的文学现象,一方面,好作品完全有可能被埋没,很容易被大家所忽视,另一方面,真正的艺术品最后谁也拦不住,终有拨开乌云见太阳的一天。
三十年,一个人有意无意可以读很多书。个人印象中,阅读的功利性已越来越小。这是一个很大进步,三十年前,我们都是帮饥饿的孩子,眼睛里只有世界名著,眼光是那样单纯无辜。三十年后,好书坏书琳琅满目,满汉全席一样地放在面前,想读什么就读什么,只要我们愿意,只要我们舍得时间。
文明程度的城市
一项调查数据显示,南京在十五个省级城市中,文明程度倒数第二。当地媒体不打算炒作这事,有记者不甘心,打电话过来质问,对此有何看法,想不想发表一点意见。我无言以对,记者感慨说,南京号称最有文化,文明的那个程度如此不堪,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
我不知道南京算不算最有文化的城市。什么叫最有文化,这提法本身就很没文化。对于文明程度,也同样抱很大疑问,无法具体的东西一旦具体,无形变得有形,肯定十分搞笑。青菜一块五一斤,肉十几块500克,三星级酒店多少银子住一晚,这些数目可以明码标价精确比较,而文明的那个程度,究竟怎么才能计算出来,真是天知道。
有人很迷信这样那样的数据,因为背后是专家,是博导和某某团队。幸好我还认识好几位大博导,也知道太多专家,各个领域的都有,都有不小来头。恕我不够恭敬,甚至有点小人之心,这年头,许多排名难免潜规则,科学的老虎皮下,不科学的事情比比皆是。不是不肯相信调查数据,经验告诉我,对于这些那些数据,我们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
譬如某个数据是在公共汽车上得到的,看年轻人给不给老同志让座。同一个城市,不同时间,不同车次,数据肯定不一样。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就有各色人等,抽样跑几户人家,随便打一两次出租,在街头用小本子记上一会,这样的客观公正只能骗领导。习惯了笼统和模糊,就成了摸象的盲人,成了井底的青蛙。坚决相信自己知道的那点局部就是全部真相,这可不叫学问。
说到文明程度,也就是五十步和一百步,都是中国人,爹妈都差不多,排名第一和最后,差距远不是大家想得那么巨大。说白了,还得靠法律和法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强调某地的文明程度,排名靠前便放爆竹庆贺,引以为豪,排名落后便痛哭抢地,自哀自怨,实在没那个必要。
中国人到国外仍然喜欢大声说话,洋人来中国也随地吐痰和插队,既是习惯,更是活生生的现实。改变陋习有很多种手段,用调查数据来警示只是其中之一。不管怎么说,我并不一味反对排名,尽管不是很相信它。文明必须配套,必须要有环境,精神文明首先得有物质基础,别老是跟天天挤不上公交的上班族念叨让座,跟拿着低保的弱势群体大谈美化环境。
事实上,我最想说的只是,我们的眼睛不要像手电筒似的,总是盯着别人。文明不是做给别人看的,两千多年前的孔子强调克己复礼,换成今天的大白话,就是别去管人家的闲事,先从自己做起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