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野玫瑰难道只有得到人们的称赞才能证明它有芳香吗?这朵翠绿的雏菊不已植入我的心底了吗?我对你们解释这些在我看来值得珍惜的事物时,你们可能会笑话我,因此我把这一切掩埋在我心里,供我平日里冥想,让思绪从这里飞到远处的悬崖峭壁,再从那里飞向更遥远的地平线的另一端,不是更美妙吗?也许我不是某种意义上的好旅伴,因此我还是愿意独自旅行。我听说当你闷闷不乐时,也会独自出门或策马前行,沉浸在想象之中。但是你却认为这样做是违背礼节的,很没有礼貌,因此你总在想要不要回到朋友当中,而我却要说:“不要再伪装这种虚假的友谊了。”我喜欢要么完全是自己支配自己,要么完全由别人来支配自己;要么高谈阔论,要么沉默不语;要么散步或静坐,要么活跃或独处。我很同意考柏特先生的见解,他认为“法国人的一个坏习惯是一边吃饭一边喝酒,而英国人则应该在一个时间里专注于做一件事情。”因此我不能边谈话边思考,或因为太放纵自己的情绪导致时而忧心忡忡,时而情绪激昂、滔滔不绝。
“让我有个同行的伴,”斯特恩说,“哪怕只是聊聊太阳下山时影子怎么à长也行。”这是一种很完美的说法,但我的观点是,反复地交换意见会破坏我们对事物最初最本质的印象,从而让思维变得很杂乱,假如你用一种哑语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感受,那就真的是索然无味;假如你不得不解释一番,那么本要来享受的事物就变成了苦差。在阅读“自然”这本书时,为了使别人能弄明白,你不得不常·译它,给自己带来很多麻烦。所以,对于旅行,我倾向于用综合法而不是分析法,我喜欢储存一大堆想法,然后慢慢地解析研究。我希望能看着那些不清晰的想法像花絮一样飞舞在空中,而不是在一群矛盾的荆棘丛中纠缠不清。
这一次,我要按照自己的方式做事情。这种情况只有独自一人时才能实现,或者是和我并不奢求在一起的一些人合作。我并不反对与朋友算好二十英里路程,然后边走边聊,但这么做绝不是兴趣所在。你对同伴说路旁的豆田散发着扑鼻的香气,可是他的嗅觉不太灵敏;当你评论远处的美景时,你的朋友或许是个近视眼,他得先戴上眼镜;当你感觉空气中蕴o着某种情调,云朵的颜色很别致,所有这些让你陶醉,而这种感觉却无法对他言传。因此你们无法产生共鸣,而最后以至于你兴致大跌,只剩下一种幻想达成共鸣的渴望和不满的情绪。我现在已不再和自己争吵,并且把我所有的结论都看做是理所当然,除非有人提出反对意见,这时我才认为有必要为我的观点辩护。
这不仅仅是因为你们对眼前的事物或环境持有不同的意见,而且是因为它们会引起你对很多往事的回忆,引起一些只能意会无法言传的奇思妙想。然而我却很珍爱它们,当我远离人群时,我甚至会深情地拥抱它们。让我们的感情在老朋友面前放纵显得有些牵强,同时,随时随地向人们披露这一人类的奇异,并引发他人的兴趣(否则就没有达到目的),这项艰巨的工作很难有人能承担。我们应该“领悟它,但是别说出来”。但是,我的老朋友柯勒律治能同时做到这两点。夏天在山林里漫步,他可以一边兴奋地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边又能把这种美景写进一篇有教育意义的诗歌中,或者写成一篇朴实无华的颂歌。“他说出来比唱出来都好听。”假如我也能够流利而又有文采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只怕我也希望身边也有一个同伴来和我一起颂扬那刚刚展开的话题。又或者说,只要我能听到他那依旧回荡在山林中的声音我就会更加心满意足。这些诗人身上都含有“我们早期的诗人才有的纯朴的狂妄”,如果把他们的诗歌用一种稀有的乐器演奏出来,他们就会吟唱如下的旋律:
“愿此处的树林
与别处一般翠绿,空气也是这样甜美,
像是有微风轻抚,微波荡漾;
河面流水匆匆,花开遍野,
犹如初春时那样茂盛艳丽;
这里生机勃勃,流淌着清澈的小溪与山泉,
忍冬花爬满了凉亭,岩洞和山涧;
你可以随处停歇,我就在你身边歌唱,
或者我来采摘灯芯草为你编一枚戒指,
戴在你修长的手指上,为你讲述爱情的传说。
容光μ然的月亮女神在林中狩猎,
一眼瞥见少年恩底弥翁,他的双眼
从此点燃了她心中生生不熄的爱火。
在他熟睡之际,她把罂粟花贴在他的双鬓上,
把它带到古老的阿特莫斯山陡峭的巅峰,
每当夜色降临,她便用太阳的光芒,
装点山脉,然后俯下身来,
亲吻她的心上人。”
我并不反对在参观古迹、地下渠道和欣赏名?时,身边有一个朋友或游伴同行。刚好与前面所说的理由相反,这些事情都与知识和智力有关,有值得深入探讨的价值。这个时候,情感的表达不应该模糊不清,而应该坦荡利落,能够交流。索尔兹伯里平没有什么值得谈论的,但是人们可以怀念草上的巨石圈,可以从艺术和哲学的角度研究它。和一群人出去游玩时,首先需要考虑的事情是该到什么地方,而独自一个人出游,想到的问题则是路上会遇见什么人。“人的心灵便是旅程的终点站。”我们不必急于到达目的地,我们可以恰如其分地像当地的主人那样介绍艺术品。我曾带朋友参观牛津,而且比较成功——远远地,我就把那座艺术的殿堂指给他们看,只见“闪闪发光的顶峰和豪华的塔尖”。我赞颂着,院里绿草茵茵,大厅被石墙包围,一股浓郁的博学气息从学院与大厅之间散发出来。
——在鲍得里安楼里畅所欲言;在布伦海姆,我的讲解令我们那位头戴用白粉装饰成假发的导游相形见绌,他用小棍在那些美妙绝伦的图?中只点出来一些平凡无奇的地方。对于上面提到的各种理由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在国外旅游时,如果没有人陪同,我会觉得有点不踏实。我需要时不时地听点家乡话,英国人有一种思想,就是不由自主地排斥其他国家的风俗和思想,因此要有人与之共鸣才能克服这种不好的习惯。离家越远,这种慰藉就会由来的奢求慢慢地变成一种渴求与欲望。独行在阿à伯沙漠,远离亲人和朋友,人们会感到沉闷窒息,看见雅典和古罗马时,不得不承认心中有很多感慨想倾诉,我也不得不承认金字塔真的是宏伟壮观,一个简洁的概念实在不足以描绘。
在这种情况下,一切都好像与人平时的观念背道而驰,自己一个人就似乎是一个种族,就像是从社会的躯体上卸下的一只臂膀,除非这时能获得友情和支持——然而有一次我并没有这种迫切的需求与渴望,那是我第一次来到法国,踏上那到处洋溢着欢笑的海滨。加来这个城市充满了新奇和快乐,连那里乱七八糟混杂在一起的声音都很好听。在夕阳的余晖中,港口停靠着一只破旧的船,听着水手们轻轻地歌唱,我丝毫没有觉得是在异国他乡,我只嗅到了人类共有的气息。我漫步在“法兰西满是葡萄藤的山区和飘荡着笑声的平”,顿时精神大振,心情爽朗,我没有目睹人民被锁在专制的王家宝座下、遭受压迫的情形,语言的不同也没有令我手足无措,因为我能领悟所有大?派的语言。但是所有这些都像幻影一样化为乌有了,绘?、英雄、荣耀与自由,所有这些都消失了,只剩下波旁王朝统治下的法兰西人民!——在国外旅行,能感受到在别的地方没有的兴奋,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虽然这种感觉不能持久,但在当时却让人心情愉快。
这种情感与我们普通的日常生活截然不同,因此不能作为交谈或讨论的话题,而且就像梦境和其他某种生存状态一样,它也无法融入我们的日常生活。这是一种生动却转眼即逝的幻觉,我们只有通过努力,才能把正处于现实中的自己变成我们理想中的那样,为了再现那些曾激动人心的时刻,我们就必须“跳出”现在安逸的生活和千丝万缕的各种关系。人类浪迹天涯的浪漫个性是不能被驯化的。约翰逊博士在谈到曾到国外旅行的人的时候说过,出国旅行并没有提高他们的社交能力。事实上,我们在国外确实度过了一些很美好的时光,从某种意义上讲也很能教育人,可是与我们本质的生活状态却背道而驰,这两者永远无法结合。当我出国旅行时,我们就不再是我们自己,而是也许会变成另外一个更让人羡慕的人。我们离开了朋友,离开了自我。于是诗人才吟唱出如此优雅的诗句:“离开祖国,离开自我。”如果想遗忘那些让人痛苦的思索,最好的办法是暂时离开那能触景伤情的事物以及与之相关的联系,然而只有生养我们的故乡才是我们安身立命的地方。因此,如果我可以再活一次,我就要用今生的时间巡游世界,而在来生,我将永远守候在我的故乡!
黄金国
El Dorado
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 / Robert Louis Stevenson
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1850—1894),英国小说家、散文家。生于爱丁堡,毕业于爱丁堡大学法律系,一生为肺病所扰,周游各地养病,期间发表大量短篇小说和散文游记。主要作品有小说《金银岛》、《化身博士》、《绑架》等。他的作品情节奇妙浪漫,文笔优美雅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