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于渊的眼神仍旧骇人,楚凤澜沉默许久,任由气氛僵持不下。
她明白,谢于渊因时无彧对她开始有所忌惮,而她与谢于渊这所谓的同盟关系,简直纤弱得如同一张纸。
『何时杖尔看南雪,我与梅花两白头。』
这雪,怎会与时无彧无关?
这雪,怎会勾不起谢于渊的机警之心?
而她楚凤澜,又从何而来的立场再停留在谢于渊身边?
她顿了顿,略显迟疑,一字一顿道:“若局势有变,我仍留殿下身边。”谢于渊面上闪过迟疑,声调愈发冷漠:“局势已然变,现下便是你选择之时。”
楚凤澜敛眸颔首,再次认同了方才的话。时无彧很有可能再现江海,而她上一次则选择了同时无彧离开,这次……
恐怕并不如上次那般简单。
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谢于渊见她这般,凝眸许久,缓声道:“明日随孤回宫罢。”
无论如何,他们只知局势又将大变。可究竟怎样变,不得而知。
一夜未眠。
楚凤澜脑中充斥着谢于渊那对杀气四溢的眸子,谢于渊临行时那复杂的眼神也一直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天刚破晓,花坞便得起床给二人送行。她带着倦容道:“二位走好,门主大人那边花坞立刻就去交代。”
楚凤澜应下,转身登车,衣袂清扬,谢于渊则是颇有些疲累地阖眼小憩。她揉揉肩膀,轻叹一声。缨尾至京城也需几日,这几日,外界又将如何翻覆呢?
马蹄彷徨碾冰过,漫雪飞扬吹风动。轿内炉火正旺,楚凤澜掀帘,只见所及之地,无不因这场雪笼上层凄清寂寥。
“不知这场雪,又将下多久呢?”她又是一叹。在她心中那牢牢牵挂着的人儿,今又在何方?
翌日,雪止,天气转暖,又显出夏时的热气。好在这诡异的迹象并未持续太久,否则,疫情之外怕是又要起寒灾。
楚凤澜望了望远处,总觉得京城就在前方。她褪下厚重的披风,将车帘卷起,面迎拂风,却正色道:“此番回宫,望太子殿下能助我寻得一人。”谢于渊头也不抬地问道:“且说何人?”
楚凤澜转回头,注视着正读着书的谢于渊,轻声道:“先前风华殿的宫女眠枫。我上次再回宫之时便不闻音讯了。”他散漫地点点头,似乎并不在意楚凤澜口中所说之人,而楚凤澜见他答应得这般爽快,心下有几分意外。
这谢于渊何时能这样好说话了?
但无论如何,她心中也算是悬石落地。有了谢于渊的允诺,想来不会有什么偏差罢。
她如是再将头转回窗外,不料谢于渊又道:“那宫女于你而言,很是重要么?”语气一如既往地不见起伏波澜,他也仍是未曾抬头。楚凤澜思忖一番后挑眉道:“虽不称极重要,但好歹也是个相伴许久的人儿。这情味不知不觉间也就有了,忽而散去,定是习惯不得。这道理,殿下怎会不懂?”
谢于渊闻言,神情一凛,面色略显苍白地搁下手中书本,倏忽抬起头来直直盯着楚凤澜。楚凤澜眯眼打量着谢于渊面上神情,将他所呈思绪尽收眼底。
“殿下的模样,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呢。”她掩嘴一笑,讽色浮眸中,“是因我失言了么?”那颇带着几分狡黠的语气微微上扬,而楚凤澜面上却冷笑不止。
谢于渊那副模样,想必是被她说中了什么些罢。
她止住笑意,侧脸看向谢于渊,沾上几丝玩味:“只是恰好被我说穿了你与楚钰的关系罢了,为何如此震惊?”
谢于渊怫然不悦。面前女子依旧笑靥如何,无所顾及地继续往下说下去,而这一字一句,就如同刀子宛在他心中。
果然,楚钰和楚凤澜,当真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他皱起眉头,再拾起案上书本,仍旧不语。只是书中内容不再入眼,心中却对楚凤澜略生惮意,无论如何,这女人都是他的敌人,他不可不防。
楚凤澜倒是若无其事地斟了杯茶,自觉无趣地闭上了嘴。
一路无言。
入京时已然夜幕莅临。
楚凤澜挑着灯笼缘宫路缓缓低首前去,身前却被一人挡住。她顿了顿脚步,抬头入目则是一身黑衣的谢于渊。谢于渊此时面上缓和了几分,昏暗灯光在那张俊美的面上闪烁着,勾勒出一副略显柔和的轮廓。
他语气舒缓,敛眸轻声道:“随孤去芳华殿坐坐罢。”楚凤澜许是被他这忽然变得平易近人的气场所困惑,一时并未做出回答,挑眉道:“为何?长公主不在吗?”
谢于渊思忖片刻,颔首:“魏且闻在,你且放心。”听到这一许久未曾入耳的名字,楚凤澜心头微潮,涌起些复杂,鬼使神差般地应下了谢于渊,徐步向芳华殿行去,徒留灯火阑珊。
宫中静得像是没有人烟,楚凤澜脚步轻巧,二人一言不发地埋头走去,更显寂寥。
缺月伴翠柳,风声簌簌。
芳华殿内,还未等二人跨进门槛,魏且闻便殷勤招手,迈着步迎了上去。
“嘶,没想到你们还能活着回来啊。”他笑眯眯地坐下,玩笑般说道。
楚凤澜看了眼身旁面无表情的谢于渊,无奈微提唇角,缓声道:“是林退出手相助,否则真要如你所说了。”
她刚念出“林退”这两字,魏且闻双瞳猛地放大,不可置信地盯着楚凤澜,好似听到了什么怪事。但他再看了看一旁无言语的谢于渊,惊诧之意渐渐褪去。他稳了稳神,又问道:“林退么?你可确定他是救你们?”
谢于渊倒是替楚凤澜淡淡应了声。
“这不对啊!”魏且闻猛一拍桌,站起身来,“林退那玩意能安什么心,他那为人我最是清楚了,呸,就老奸巨猾一个。夜部里的都没几个好东西,还真是见鬼了,怎么啥事都和夜部有关系。”
楚凤澜看着魏且闻叫叫嚷嚷,与谢于渊对视一眼后平静道:“他说青贮并不在夜部,想来是有人从中作梗罢。”
魏且闻闻言,渐渐收起那副夸张的模样,低头思索片刻,正欲张口说话时,窗外忽涌起一阵飓风,枝叶吹动作响,凉意袭人。
不知是何状况,魏且闻将手一拦,结出一道印护在三人身前。他眉头紧锁,额角很快便渗出了汗珠,“什么人!”他环顾四周,大声喊道。
楚凤澜被这股强大的威压逼得连连后退几步,目光却始终聚在魏且闻身上——她从未见过如此严肃的魏且闻,事态似是比她料想得更严重些。
他口中那人迟迟未现身,但他却是分身乏术,重咳几声,结印骤然被打碎。一股强大的反噬之力使他半跪在地,唇角溢血。楚凤澜身子被牢牢抵在墙边,只觉腿软地向下滑去,跌落在地。
“是何人?”谢于渊半眯凤眸,上前虚扶魏且闻一把,魏且闻摇摇头,撑地站起,拭去唇角鲜血,指尖微微轻颤。
即便魏且闻此时狼狈不堪,仍是颤颤巍巍地将谢于渊护在身后。谢于渊神色复杂地别过头去,不知该如何言表心中陈杂——他真是没料到魏且闻竟会如此鞠躬尽瘁么……
“哼。”一声冷笑响起,身形缓缓浮现于黑暗中。楚凤澜凝眸,竭力想看清来者何人,眼前却始终发昏,看不清究竟。待她眸前清明之时,只见青贮昏迷不醒地被那男子横抱起。
“夜部来截人了么?”谢于渊嗤笑一声,面露不屑。楚凤澜望着此时的谢于渊,心间涌起些别样的情绪,那袭黑衣华服竟是那样从容淡漠,不愧是……王侯将相。
但下一秒,她将目光移至来人时,顿时屏住了呼吸。
黑色的斗篷将他身形包裹得密不透风,但即便如此,那熟悉无比的身影还是被楚凤澜认了出来。
时无彧……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时无彧一言不发地将青贮抱起带走,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未曾向她投来。
冷。
是彻骨的冷意。
呼吸不由急促了起来,心口却隐隐生疼。她顾不得虚弱不堪的魏且闻,竟是失去理智般迈步追了出去。
谢于渊冷睨着身前一片狼藉,任由楚凤澜跨出门槛,始终未出言阻拦。魏且闻于心不忍,站起身来想上前追她。
“由她去罢。”谢于渊阖眸,面色疲惫无比。
上一次也是如此。
只要那白毛一出现,楚凤澜便跟失了智般,宁愿舍弃一切……
他终是不想再看那抹刺眼的背影,只觉讽刺无比。
“……”魏且闻不知说些什么,心底也隐隐难受起来,“无彧……是个很好的人,怎会如此呢?真是……人心难测。”他饱含挣扎地摇了摇头,颇是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谢于渊背过身子,语调冰冷:“如何?你先前所说与你相识那人便是他?他不是晏华派的弟子么?”魏且闻叹了口气,面上露出几分哀怨:“这我哪知道……江湖上人,本就叵测,况且,我与他结识已久,怎知那惹出大祸之人恰恰是他呢?”
“……”谢于渊抿了抿唇,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你且把他所有信息都讲与孤听罢。”
“时无彧……”魏且闻又叹口气,打算娓娓道来,耳畔却忽起一阵嘈杂,他忙追出门外。
门外,凉风凋枯树,如刀冷冽的西风贯穿楚凤澜的胸腔。她面上泪已涸,只是凝眸看着眼前华发男子。
一如先前的模样。
却添上了千万重杀意。
她垂眸发问:“青贮……是夜部的人,那你呢?”时无彧没有回答她,脚步却微微一顿,“时无彧,你究竟还有多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她定定地盯着时无彧,喃喃自语。
时无彧这次没有停住步子,只不带一丝感情地道:“本主与大乾,势不两立。你既留在宫中,于本主而言,便是陌路人。”
楚凤澜震惊地向后跌了一步,她从未见过这番神情的时无彧。
而下一秒,修罗抵上了她那洁白的脖颈,时无彧垂眸看了眼昏迷的青贮,冷声道:“她是本主夜部中人,本主岂有不救之理?倒是你……刀剑无眼……”
颈部传来细微的痛感,楚凤澜只觉修罗已陷入皮肉当中,扼得她说不出半个字来。时无彧身上陌生的气息夹杂着丝丝血腥味灌入她的鼻腔,恍惚间,眼前人似乎变了个与从前截然不同的模样。
“时无彧!”魏且闻不假思索地打出一道掌风,拉开了楚凤澜与他之间的距离。时无彧未经防备,有些踉跄地退了几步,抹去嘴角溢出的血液,丝缕华发散落肩头,竟是美得惊人。
“林退口中的少主便是你么?”楚凤澜将手抚上颈间,在察觉到有血渗出后收回手,面上淡漠地望着时无彧。时无彧不置可否,头也不回地带着青贮离去。
月色泠泠,映散出几抹惨淡的白光。
楚凤澜回头,只见谢于渊神情漠然地望着她。目光转向魏且闻,“世子一直不知道他的身份吗?”她缓声问道。
“……我也确实是未曾想到,他竟会与夜部有勾结。”魏且闻撇了撇嘴,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据我所知,夜部除门主林退外,还有一名林退口中的少主。而方才时无彧自称本主,恐便是其人。”谢于渊淡淡开口,不见悲喜,“如若这般,那夜部所做的一切也就动机了然了。”
楚凤澜仔细回想与夜部有关的丝缕往事——林退始终得知时无彧的下落,也叮嘱她杀死谢于渊。再加上几日前又无故救起她与谢于渊,这背后,定然是有人在控制着的。
那人,想来是时无彧无疑。
只是,再见故人,她却丝毫没有欢欣之意。明明先前时无彧还通过林退或多或少地与她进行来往,怎么短短几天内就翻脸不认人了?
魏且闻许是看出了楚凤澜的忧虑,上前安慰道:“你也感觉到了吗?他与往日,太不寻常了,我倒是认为他有什么难言之隐罢。”
时无彧的立场,未免晦朔不明。
也难怪。
她自嘲一笑:“无甚,他本就要杀我,他的心意,你我,皆是弄不明白的。”
魏且闻轻叹一声:“既是如此,我也不知该如何处理了……谢盈椿那边还麻烦得很。”
时无彧,究竟是什么人呢?
这个问题,她或许这辈子都弄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