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述由集体叙事所造成的分歧,并不妨碍它的自我分裂、生长和繁殖;恰恰相反,正是基于叙事的自由,它才能形成愈演愈烈的声浪,并企及自《大话西游》以来的第四次戏仿高潮。尽管网管以“低俗”为由进行全力删除,将其打入“限制词”和“敏感词”的黑名单,终究无法阻止这场话语领域的“群体性事件”。
草泥马叙事的所指(对象)不是“经典”,而是它的对立面——一堆被上流社会废弃和鄙视的秽语。这是第二代戏仿,又称为“秽语性戏仿”。从草泥马运动开始,戏仿完成了自己的重大转型。“草泥马语”的原创运动,不仅要制造出一个崭新的语词家族,而且要对当下的互联网生态作出幽默的判决。中国互联网为修辞学的进化,提供了广阔的空间和范例。
跟以往的戏仿不同,“草泥马语”具有更多样的衍生形态。它首先以“百度百科”的方式诠释了“马勒戈壁”一词的语义——“比喻天下太平,不再用兵。现形容思想麻痹。”同时,又戏仿古代文献《战国策》、《尚书》和《说岳全传》的叙事风格,标示它的历史出典——《尚书·武成》:“王来自商,至于丰,乃偃武修文,归马于戈壁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示天下弗服。”它甚至还一本正经地戏仿了大英百科全书的生物学叙事。
戏仿式隐语具有极大的戏谑性,足以引发互联网的话语狂欢。在短短的数日之内,它就迅速成为互联网流行语。在“草泥马”语词火焰的四周,环绕着喜悦舞蹈的人群。
我们所看到的文字文本,包括《草泥马前传》、《草泥马正史》、《草泥马野史》、《草泥马在马勒戈壁间的家族传说》等等。此外还有诗歌、散文,饲养手册、网络漫画小说、视频《马勒戈壁上的草泥马》、新疆曲调的《动画版草泥马之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童声合唱《草泥马之歌》,它的歌词戏仿了动画片《蓝精灵》的主题歌——
在那苍茫美丽的马勒戈壁,有一群草泥马,他们活泼又聪明,他们调皮又灵敏,他们自由自在生活在那草泥马戈壁,他们顽强勇敢克服艰苦环境。噢,卧槽的草泥马!噢,狂槽的草泥马!他们为了卧草不被吃掉打败了河蟹,河蟹从此消失在草泥马戈壁。
草泥马族还发展出了由草头、马旁加尼旁构成的草泥马新字,以及匪夷所思的“十大神兽”谱系。阳性的包括潜烈蟹、吉跋猫和达菲鸡,阴性的有大夷马、尾申鲸和吟稻燕,中性的包括法克鱿、菊花蚕、雅麽蝶(日语“呀咩爹”,意谓不要,A片里的常用台词)和鹑鸽(春鸽)等等。它们与此前就已经出现的隐语(如“谐鳄”与“河蟹”)及其此后出现的新词(如“峦狍”、“非主牛”、“鹳狸猿”、“毒豺”、“鸣猪”、“草泥乃乃戈熊”等)一起,汇聚成普通话秽语的盛大涌流。
草泥马公仔(玩偶)就此诞生了。它们分为雌雄两种,被称为“雷雷”和“萌萌”,或是“马勒”和“歌碧”。有的制造商还给每只产品配发出生证,盖有鲜红色的印章,上书“马勒戈壁神兽管理局计划生育专用章”。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消费游戏,响应着后集权时尚的亲切召唤。它第一次越出话语虚拟领域,向实体经济飞跃,进化为清新可喜的商品。市场从贸易的角度,赞助了这场话语的叛乱。
草泥马公仔造型的可爱性,是它受到普遍欢迎的重要因素。它的生物界原型羊驼,属半野生动物,体征颇似高大的绵羊,通过一种“哞哞”的声音互相交流。被毛长60~80厘米,其纤维比羊毛颈更柔软轻盈,就其憨傻性而言,仅次于澳洲考拉和中国熊猫而名列第三。不仅如此,草泥马叙事租借的图片主角大多是低幼的羊驼,形象更为憨态可掬,放射出童趣盎然的光晕。而这正是互联网民众的自我造像。草泥马公仔的这种“底层+幼小”的造型特征,就是草泥马族的自我隐喻,它企图向我们描绘一个可爱型的族群,它们是食草动物,只是温顺驯良的族群,本质上没有侵略性。这是机智的叙事策略,它旨在改变秽语的“低俗性”,规避来自管制者的禁忌,转而获得强大的传播动力。
这场草泥马运动还制造出一种文化假象,以为它是来自底层的叛乱,而草泥马语的言说主体,并非挣扎在社会底层的贫苦农民或农民工(他们被剥夺了上网的基本权利——费用、时间、精力和趣味),而是青年学生和青年白领。他们是互联网的主体,同时也因言论管制而沦为庞大的“数码弱势群体”。他们比任何群体都有更强烈的话语权诉求。他们在对“低俗文化”的清剿中受伤,决计要进行复仇和反抗。他们向底层民众作秽语寻租,借此发动规模盛大的秽语游行。
以秽语为所指,同时以杜撰的事物为能指,这是一种新的语言嫁接手术,旨在完成一项互联网的权利实验,开辟着以谐音方式进行话语反叛的全新道路。它是一种公共隐语(网民黑话),也就是所谓的“隐藏的文本”(詹姆斯·斯科特语)。它利用虚拟性动物的语词外壳,以及各种文化外套,机智地隐蔽了秽语的本义,也即藏起了反叛和抵抗的牙齿。
日常秽语具有浓烈的意识形态特性。作为底层话语反抗的工具,它总是故意使用禁忌语词进行冒犯。但跟西方脏词不同,中国秽语的主题是性而非排泄物。它要在这个限度里表达粗俗、不敬、贬损、猥亵和诅咒的语义。中国秽语大多沿袭男性脏词,因为男人能比女人更自由地展现具有敌意和侵略性的言语习惯,犹如把话语唾沫吐到对方道貌岸然的脸上。它要蓄意制造出象征性伤害的效应。但基于草泥马公仔的雅化特征,秽语转化为一种可以传播的事物,并融入公共叙事的洪流。
由于秽语所指和雅化能指之间的张力,强烈的反讽性涌现了。所有读懂它的人都能感到浓烈的敌意。草泥马发出高调的叫骂,它在放肆地嘲笑被滥用的威权,向它竖起坚硬的中指,但这骂声在瞬间变成了悦耳的歌声。反讽就是发现语义的错位,借此制造能指和所指的对抗。这是尖锐的针砭,却被包上了柔软华丽的丝绸。2009年,二十一世纪零年代的结尾时分,这场草泥马喧哗犹如“后宰门”的童声合唱。
作者附记:在我办公室的桌上,放着一对可爱的羊驼,它们的中国译名叫做“草泥马”。这是学生馈赠的礼物,说是文化批评研究所的“所标”。它们互相依偎,“仰望星空”,成为我写作这篇年终小结的灵感源泉。我要借此向大众语文的全体书写者致敬!
2009年12月12日 于上海莘庄
“文化大师”是如何炼成的
“文化大师”谱系里的各种桂冠,正在变得琳琅满目起来。从“英雄”、“风范”、“宗师”到“泰斗”和“巨匠”,这些令人亢奋的语词壮大了国民的自信。在一个文化溃败的时代,大师生长的土壤早已成为荒漠,而“大师”却仍在雨后春笋般地茁壮成长,这种超乎常理的奇迹,描绘了中国当代社会的诡异景象。
自从某大师的“年龄门”事件爆发以来,关于“大师”评判的标准,再次被媒体提上了议事日程。在我看来,大师是指那些在某领域建构新的价值体系,并据此成为民众精神领袖的杰出知识分子。1949年以后的台湾可以为例,他们拥有新儒学的大师(如杜维明)、新佛学的大师(如星云法师)和新自由主义大师(如殷海光)等等。而耐人寻味的是,大陆本土社会却打造出自己的另类“大师”谱系,并拥有自主炮制“大师”的三大秘诀。
首先必须具备超人的禀赋,尤其是过目不忘的记忆力。这方面的范例,可参见陈寅恪和钱钟书的事迹。在传记作家的描述中,陈寅恪先生能够记住所有阅读过的文本,以致有“活字典”之誉,并能阅读藏、蒙、满、梵、日、英、法、德以及巴利、波斯、突厥、西夏、希腊、拉丁等十几种语言;而钱钟书先生亦以博闻强记著称,素有人肉“照相机”的美誉。但这种记忆力只是前谷歌时代的技能,它夸张地折射出人们对于知识储备的无限渴望。进入谷歌时代之后,人肉搜索引擎和硬盘代替了“人肉记忆体”,以致这种禀赋逐渐失效,转而成为一种旧时代的历史传奇。而个人禀赋则开始转向,在身体高蹈的流氓时代,它注定要投向老翁与少女的性爱神话,也就是投向最具狂欢性的情色主题。难道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选择吗?
楚辞大师在楚辞学方面的才华,受到了公众的普遍质疑。然而,据众多媒体报道,大师的主修科目不是楚辞,而是房中术,属于“国学”中的“下半身”领域,也即该学科中最神秘暧昧的部分,并总是遭到人们的蓄意规避。
为了继续扩展大师的身体叙事,年岁成为第二个重大指标。活到九十岁以上又身怀异秉者,就有望被世人奉为大师,而“百岁”更是辨认大师的重要量化指标。精神矍铄固然很好,纵使卧床不起,只要可以苟活,也能熬成“一代宗师”。从“文学大师”冰心、钟敬文、巴金,到“国画大师”刘海粟、朱屺瞻、黄永玉、晏济元等等,当代中国遍布各种以年岁造势的案例。这种年寿叙事加剧了人们的误解,以为大师就是能够超越时间和病痛的巨人。
与此密切呼应的是,大师还必须蓄须成美髯公,由此构筑年岁的视觉标记。胡子跟学术地位形成了某种古怪的正比关系:胡子越长,就越具有大师风范。人类的胡子最初是成年或壮年(黑色)以及衰老(白色)的象征,而最后却上升为激动人心的旗帜,飘扬在大师们的脸颊上,宣喻着智慧和才学的总量。当年毛主席无须,以致本朝官员无人胆敢蓄须,而蓄须者只有毛主席的长辈,如柳亚子、张澜和梁漱溟之流,变得十分稀有,由此被擢升为文化至尊的象征。这种历史传统,加剧了世人对胡子的顶礼膜拜之势。
大师生成的第三秘诀,是必须学会在官府和民众之间长袖善舞。即便没有足够长的胡子和先天异秉,只要善于捕捉时机做含泪劝告,扮演官府和灾区“刁民”之间的调停人角色,就有望从中获取“大师”的称号。眼泪是一种身体分泌物,更是一种煽情的道具,而这正是“含泪大师”所擅长的技艺。我们已经看到,眼泪叙事产生了奇效:“大师”的桂冠以及数千万“基金”从天而降。这无疑是一种榜样,向那些觊觎“大师”地位的人们,作出了蛊惑人心的示范。
这场基于身体叙事的大师挂牌运动,就各地衙门和高校而言,是一项重大的形象工程,而在民间,则意味着一种严重的文化焦虑。正如“诺贝尔奖”的狂热那样,“大师”能够缓解世人对于文化危机的忧虑,并制造出文化繁荣的气象。“大师”的存在就是文化安全的信号,但这终究是一个华丽的幻影。基于文化土壤的日益贫瘠,自上世纪下半叶以来,我们的土地就没有长出过任何一株叫做“大师”的植物。而那些旧时代残剩的大师,如梁漱溟、熊十力和陈寅恪,也在政治斗争的风雨中痛楚地死去。他们失色的面容,冻结在历史苦难的深处。真大师的故事,只能用以谱写凄凉的哀歌;而唯有伪造的大师,才能作为鲜艳的文化口红,被抹上苍白的行政嘴唇,用以粉饰这一人本精神残缺的年代。
原载《南方都市报》2009年3月22日
题为《炮制“文化大师”的三大秘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