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那个本就是濒临奔溃的家,彻底垮了。慧英只能回到自己娘家去。十几年里,娘家父母都离世了。还好,唯一的哥哥娶了亲,生下两男两女。慧英颇受哥哥嫂子的喜欢,照看孩子、做农活,无所不能。针?线绣,也是一把好手,从小伺候人长大的嘛,手脚自然是勤快灵活的。哥嫂很是喜欢,一家人倒也是其乐融融。
本以为岁月静好,过不了两年寻个婆家就可以嫁人,日子一眼是可以看到头的。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一连半月的暴雨,村头村尾环绕的河水,几乎吞没了整个村庄。而哥哥就在一次淌水过河时,被淹死了。但这样的意外,被别有用心的人扭曲了。
开始有人议论慧英重新回到娘家这样的事情不合规矩。虽然是襁褓中被送走的,但按当地的风俗,也算是出去的女人了,跟成年后嫁出去的女人没有区别。嫁出去的女儿年节时走亲戚是可以,可是离开婆家回到娘家长住,会给村里带来噩运。
起初嫂子也不相信那样的诡异说法,失去了哥哥这唯一的亲人,于慧英来说已经是够不幸了。况且一个小姑娘,不住在原来的父母家,又能去哪里呢。父母不在,长兄为父长嫂为母的理,那是人人都明白的。可是别人明白是明白,三天不嚼舌根就觉得难受,就是要这么样编派起来。
不巧的是,没多久,慧英的小侄子因为高热不退,坚持不到三天就夭折了。这样一来,村里漫天的飞语就已经浮到水面了,村民害怕祸难降临到自家头上,直接到家里来驱赶慧英。嫂子也很无奈,又没有更好的安排。
可怜的慧英只带了几件粗布衣衫,漏夜被赶出村头,走入茫茫黑夜。不知走了多少路,不知哀求过多少人家,兵荒马乱的年代,没有人家愿意收留。愿意收留的,略略察看就知道不怀好意的,这不是慧英愿意涉险的。
慧英最后是在深山临近一座古旧寺庙,自己搭了个茅棚住着。慧英想,一个女孩家家,要求住在庙里是不合适的。挨着住呢,庙宇里有高僧,万一有危险也可以很快向菩萨求救。哪怕是歹徒也不敢在庙里过于放肆胡为。
经过慧英三两个月的辛勤劳作,开出好几块菜地,瓜果青菜长势非常。慧英常摘些瓜菜送给庙里,偶尔能得到一把米半碗面,都不舍得吃。自己都是煮山芋、煨红薯当主食。至于水煮的青菜里,庙里给她的一小撮粗盐,她只舍得弹那么一两粒进去。
庙里和尚不多,慧英也常去帮忙洗洗布幔、炊具,擦拭供桌、佛像。也帮忙打扫寺庙僧房、院子。也帮忙料理寺庙里的文殊兰、菩提树、观音草,都在她的帮忙下长势葱郁。常来的香客,也对于寺庙的整洁、清新,日渐喜欢,偶尔也会送给慧英半斤菜油什么的。
慧英曾经听老人家说过,山洞里野猪常年盘踞的那块地,上面的泥土可以刮来熬盐。泥土挖来后用水反复搓洗,沉淀下的清水放瓦锅里熬煮。等水熬干了,锅底就会留下白白的一层东西,那就是盐了。慧英就成功熬煮出极少的一点白色粉末出来,味道有些腥,确实是咸的,可把她高兴坏了。
就在住自己搭建的破旧茅棚岁月里,慧英遇到了自己的心上人,一个落魄的书生。书生家道中落,好在先前考取了贡生,在村里做个教书匠。无奈战争摧毁村庄,村民死的死,逃的逃,哪还有他教书的地儿了。
有天慧英从山上回来,见一男子站在自己的茅棚屋前叫门。慧英顿时警觉起来,自己的住处并不是显眼的地方,普度寺里香客不多,都不太会绕到小半里地山林后面来的。这男子不会是鬼吧?慧英躲树后观察着。
男子轻扣柴门,见无应声,顾自蹲下细瞧屋门前种的菜。这一看,他疲倦的面容却乐了。除了种了些菜蔬、豆荚瓜苗,仅挨着屋子墙根儿,竟然是尺来宽的一圈谷莠子。因为正直盛夏,草穗才出,嫩绿鲜活的狗尾巴,根根直指天空。
见过人家养兰种蕙,养谷莠子却是第一次见,岂不是有趣嘛。他脱口而出一诗——
不是黍来不是稻,修身颀颈向天笑。
芝兰蕙草别家院,谷莠相随乐逍遥。
小小茅蓬屋倚靠在一棵粗壮白兰树而建的。白兰树有些年头了,只是枝叶短缩,似乎跟这半臂合抱的粗杆不相称。可是鬼使神差般,沿着枝干长满了淡绿色花苞。有的白色花瓣已经挣脱绿色花萼的包裹,随时都可能轻歌绽放。
男子当然还不知道,当初慧英看到这棵树时,几乎快要枯死了。她基本是把树连根挖起,清理掉坏死的老根,修剪了过于恣意生长的枝条,又重新筛选过周边的泥土。种下去不到十天半月就抽新枝长新芽了,也正赶上花季。
当然,就连慧英也都不知道,她救活的这棵白兰,不仅仅是一棵普通的白兰花树。这树不知哪位神仙移来,经由无数能人义士栽培过,这一次在慧英手中复活,也不是第一次焕发新生命。所以这棵白兰树的力量,很多人不曾注意到。曾经知道的人,已然成风化土,传说都没有留下来。
听得身后人语,男子忙躬身施礼,并不敢直视眼角扫过感知到的俊美青娥:“神仙姐姐冒犯了,不才路过,实在口渴得紧,要讨碗水喝。”说完站在原地不敢动,一副谦和过度的小心样子。
慧英放轻松了,甚至觉得这酸秀才有些可笑。但并不出声,进屋用碗粗的竹节给他端了碗自己熬煮的茶水出来。男子这才直身,却又细细端详起来手中的茶具。
“见笑了,小女子才落难此处不久,没有碗,只得——”慧英说了一半,又打住了,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说出了实话。
“没事,这挺好的,有趣,有趣。”男子一饮而尽,竟然知道自己喝的茶是用山栀子熬煮出来的。慧英想这人也不迂腐啊,竟可以品出五谷杂粮来。
男子也不知怎么得就临时住到了寺庙,跟慧英一来二去,后经由寺庙方丈牵引做媒,两人竟就做了夫妻。他就是顺亲的爹,何重修,取《离骚》中“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二字。
慧英和重修这一对夫妻,就这么过了几年晨钟暮鼓、种田度日的生活。重修从不提自己教书匠的身份,功名立身那都是从前的愚蠢想法。白天他们上山砍柴、找野猪洞挖土,也采摘可以果腹的果子。或是就在屋子旁边松土种菜浇水,做些简单的家私物件。
谷莠子黄了低头,蔫了,种子散落泥土。第二年又长出新芽,一棵新的生命又在呼吸生存。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这草有了年复一年的新的生长,生命就已经不是一秋那么短暂了。普度寺一直都那么安静,去烧香拜佛,也见不到什么香客。不多的几个和尚方丈也都随和少语,香烟中一心修佛。
当慧英把摘下的新鲜白兰花供于观音像前。白兰花三朵一组用细麻丝在花柄处扎好,一共是排了九扎。或许是闻到花香,在跟重修清谈的方丈走了过来,看案台上精心扎好的花朵,有些疑惑。方丈望出去窗外不远处,看到那棵白兰树,他颔首不语。或是许久,他没有闻到如此清香了。
离开寺庙,两人一同回家。为防意外,还是不愿意片刻的分离,他们无论去哪里都是一起,出双入对,好不恩爱。慧英也一度以为那样的日子,岁月静好、恬淡清和,是可以地老天荒地过下去的。却不知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动荡的朝代,没有一片土地是安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