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九
顺亲言之凿凿,沉融即刻信了他。可是西树不这么认为,两个人相貌、年纪都几乎一样,甚至身上的气质都一般无二,天底下这样的事或许不会有。她不甘心,在屋子里抄家似地来回察看,想看出点破绽。又屋里屋外,进进出出几次,在走出家门口时,西树突然叫了起来:“总算抓到你的错漏了吧?”
听到声音,几个人都从屋里走了出来。西树正挡在定悔道长面前,见顺亲等出来,她也傻眼了,看看顺亲,看看道长,又反复揉揉自己的眼睛。这些举动看在沉融眼里,她想笑,又不能笑,忙过去拉姑姑。
“见过道长。”沉融忙向定悔道长施礼。内心里一万个不可思议在翻动,自己的男人跟一个道长,像是一个饼模里拍出来似的,如果不是站在一起,不误认才怪呢?远道而来的出家道士,偏偏又来到跟自己长相相同的人家。沉融想告诉自己这是缘分,可是她有个更大胆的猜想,而且是真。道长,是自己家翁的转世。这么想,更加是感慨万千,于世事万物的迷离难懂了。
“大师,这是我未过门的妻室沉融姑娘,这是沉融的姑姑,”顺亲忙介绍。西树忙为自己的无礼抱歉,却还是满脸的不确定,感觉也太不真实了。她内心想,难道仙姑的儿子会有分身术吗?想着想着,又仔细暗中打量起两个人来。
“无量天尊,各位可否去我的禅房一叙?”定悔还礼时说道,他明白其中人的猜疑,不如就多让来人了解多一些自己。
一行人随着道长走向旁边禅房,突然一阵风过,清香扑鼻。定悔道长即刻改变了主意,说不如大家出到外面河边,略备些茶水,既可以聊天,也算是观景,不负这难得的节日气氛。这倒是很合沉融的意,想想局在小小的禅房,怎会有外面视野宽辽来得舒心呢。
门口曲栏边的石凳石椅都有人坐着,见了道长一行人过来,有意让座,被顺亲道长他们谢绝了。择了旁边一块略有些斜度的草坡,倒还是停干净,大家也不用蒲团地毡,就这么有意无意,簇拥着道长坐了下来,面都是朝远处田野山川的方向。
阿福给每人上了一杯茶,茶杯在手握着,悠闲中又有些别致,别致中带着落拓。看到河滩上孩子戏水,定悔道长侧脸问顺亲:“公子小时候也常在这里戏水吧。”
“是啊,那时娘也常坐在这里摘菜、理线,远远看着我。饭熟了,叫一声就知道回家了。”顺亲说道。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定悔说道,“公子秉性纯良,如水清澈,一定能找到有为之道。”
顺亲笑笑说:“顺应大势,顺应道,才能找到有为之道。我区区小民,不偷不抢,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平安度日,此生也就足以。”忽然感觉到这话有些硬了,忙又平静说,“这是我娘常教育我的道理。”
“你娘她,令堂大人,仙姑在上。”定悔听到顺亲提起他的娘,脑海里闪现慧英这个名字,瞬间一切的道和佛,都离自己很远了,只有难以言表的结巴和努力的掩饰。
一旁的沉融,听着大家的聊天,一面看白瓷杯里泡开的栀子如胭脂一般,一片干荷叶脉络清晰。如此雅座清晖时光,当真是女子少有的惬意。她一会儿偷偷侧脸看顺亲,一会儿看看道长,一下又远眺群山阔野。突发奇想,沉融取了条白色绢帕出来,置于身旁草地上。有意无意地小指轻沾茶水,在绢帕上点着。
定悔道长凡俗的这瞬间,被顺亲看在眼里。这里不是道场,此刻也不是谈经论道的时间,顺亲想给道长内心一个圆满的答案,于是说道:“我娘她,心地善良。”
“能修炼成仙,善缘自然不浅了。”定悔看着顺亲的侧颜,像是在跟自己说似地。
顺亲也像是自我回忆,而不是跟任何人说话似地继续说:“我娘面容清瘦,双目不大,远山横眉,鼻樑直而小,唇薄口小,四季不曾有过胭脂粉面。我娘常说我不像她,我是爹一个月饼模子拍出来的。到我十五六岁时,邻居都说见了我猛然以为我爹回来了。我爹回来了。”顺亲说到动情,可是他不敢看定悔,他怕自己会喊出一声“爹”来。
西树本在看沉融画着什么,此刻她直看着定悔道长。道长起初还是平静中略有笑意地听着,渐渐地,眼含泪光。或许感觉到有人看自己,忙掩袖饮茶,顺带着拭去眼里的泪水。出家人的定力,到底还是可以轻松化解自己的情绪。只见他看着杯中黄汤,念道:“未结黄金子,先开白玉花。”
“大师好文采,杜甫也有关于栀子的诗句:红取风霜实,青看雨露柯。”沉融笑说道,“这都说道了我们杯中那胭脂红的栀子。对了,我是不是得把这上面的白玉兰,改成栀子花呢?”
听闻如此,顺亲接过沉融手上的白绢帕,只见远山横,近水清,晓岸一立影。整个图画中,景色像是从画中人的眼睛里看到的,而那人侧身一回眸,顺亲惊喜看到,活脱脱的亲娘关爱的眼神看着自己。
“这就是我娘,我娘的样子。”顺亲有些失态的兴奋,看着沉融,感激,也是赞叹,意思是她仅从自己口中描述,就能准确画出娘的样子。西树和阿福都忙聚拢过来,旁边略近些的人,也都好奇探头而看。
定悔道长,到底也还是年轻人的心性,听闻画出慧英的相貌,忙凑过去看。只见山含翠,水含情,佳人回眸温情脉脉,娴雅持重。他不禁轻声唤道:“慧英,是你啊——”
所谓出家人不打诳语,又说高僧大士只说家常话,听道长这么自言自语的一句家常话,顺亲并不特意去解读,他明白这是情出于心。沉融和西树有些不明白了,人家高堂之名,岂可随意说出口呢。但想想这是道长,不是普通人,也就没有多想。只是再联想到道长跟顺亲如此相像,似乎明白到一些什么。
而一旁探头看热闹的旁人,因为早就知道仙姑俗家名字,只是不曾亲见仙貌。听说有仙姑的本相,那不好奇才怪呢,近处几个人都聚拢过来了。一下子十几个人围着,也不好看吧。顺亲也理解大家的好奇心,索性把绢帕铺开,固定在围墙略高的位置。大家纷纷围观,无不表情肃穆,深怕亵渎了仙颜。
河边、桥上、对岸,甚至河里船上的人,见到人流都聚集到这边,无不纷纷合拢过来。这时一块方形大红布帛从院子里升腾,穿过玉兰花树,后面紧跟着一条同样大红的帛带,升起在院落道观上空。
“哇!”人们见状,停下脚步,惊呼着仰头而看。
红布帛在上空略停停,就缓缓下落,飘飘荡荡离开院落位置,缓缓从人群头顶飘落。众人停止了喧呼,屏气凝神看着红布下落,都在等待一个大家无法预知的结果。红布帛渐渐飘落,方帛不偏不倚落在沉融头上,彷如一块新娘的盖头,把沉融红颜照亮。而帛带随后落下,一头落在顺亲手上,一头在沉融手中,十足的一条牵红。
人群骤然沸腾,都说是天赐良缘。都说择日不如撞日,如此好的良辰美景时刻,一对璧人就在仙姑面前拜堂成亲了吧。人们七嘴八舌,鼓动着。也不知什么时候,村里的唢呐乐人,在一旁吹凑起来《娘送女》,调子绵长婉转,娘不舍女不忍。一小段略带伤感的调子后,响起来《大得胜》曲子,气势磅礴,苍穹有力,声破云霄。
沉融有一万个愿意,但怎么说得出口呢。好在有块盖头,羞涩和欢喜,都是自己的,旁人无法看穿自己。顺亲略有些尴尬,看着一旁的姑姑西树。姑姑低声对他说:“这是仙缘,没有什么不可的。那些冗长的礼俗,都是凡人的想法而已。”
看着红盖头下的娘子,顺亲柔声细问:“娘子,你的想法呢?”
“我听夫君的。”沉融轻声贴耳,生怕自己一时情急,把话说得太大声太清晰了。
两个人被簇拥着进入院子,人流也都聚集到了这里,没办法进去的都在院门外河边翘首而看。也不知哪位高人,那么快速地按着绢帕上慧英的相貌,画了副仙姑执兰图。色彩搭配恰到好处,黄玉一般的数朵玉兰花,在绿叶柄梗中绽放。图画上的仙姑,一身道袍打扮,发髻轻梳,两条发带各自垂于两肩前。画作虽然匆忙,也是匆忙裱制,挂在香案前上方,却不失庄重、肃雅。
“仙姑为媒,道长主婚,该是天下美谈啊。”有人高声喊道。
定悔道长欣然接受这份荣耀,拜天地、拜父母都是面对仙姑画像。夫妻对拜后,并没有送入洞房,而是顺亲为新娘子掀开盖头,夫妻双双接受着大家的祝贺。此时玉兰花雨,由树飘落,芬芳四溢,也落满两新人一身芳华。
村里人、香客,纷纷送过来各色果子、面点,摆满了长长一个条几桌板。条几是村里人从各家搬过来拼接成的,因为仙姑庙的兴起,大家伙都靠着香客把日子过得旺盛起来了,拿出些果品算是小事情。而香客见此情景,感慨千年不遇,要结善缘,更是愿意买些果品过来祝贺。
是夜月明星稀,白日喧哗散尽,秋末的静谧更显深邃。顺亲和沉融安坐于院前河堤,偶尔的风吹过来玉兰花香,彼此相视,又彼此看向消失在夜里的远山。山的那头是什么,山是不是还在那里?夜会人很多怀疑,包括白日里发生的一切,人们都会想,那是不是真实的。
没有媒妁之言,没有父母之命,也没有聘礼,没有迎亲接亲,顺亲和沉融就成了一对夫妻。放了平常人家,这两人简直是大逆不道、伤风败俗,没有立足之地的。然而,他们得到了所有人的祝福,收获了无数赞誉。这确实会让他们感觉不真实,所以沉融看着满目星空,问自己也问顺亲:“我这都是在梦中吗?”
“我们啊,从相遇到相知,从日常到梦境,无不如此,我也无从言说,这是梦是真了。”顺亲也是望向茫茫黑夜,说道。
夜并不太深,但是整个栖水村似乎都睡得很沉,听不到一丝丝的声响。没有人语,没有巡夜的更夫,没有猫儿狗儿的吠叫,没有婴儿的啼哭,也没有远处夜鸟的呜鸣。一切都像是封存了,像是静止了,连脚下河水的汩汩流响,顺亲他们也是听不见的。
沉融首先注意到这个问题,她疑惑地问顺亲,是不是感觉特别奇怪。除了头上闪烁的星辰,他们像是置身于一个巨大的被遗弃的暗箱里,什么也听不见。这样绝对的安静,顺亲想起自己刚进入关山七塘坑时,也是如此静谧无声,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可是这一刻,这广袤的空间里的静,比七塘坑山洞里的安静,更显得诡异。
“是很诡异,我们回去看看道长是否已经安寝,看看他的感觉。”顺亲说着,扶起沉融就要走,此时天空一片黑暗,所有的繁星明月,瞬间消失无影。
“这怎么了,如此黑暗,夫君,我都看不见你。”沉融说道,她分明是睁开眼睛的,可是眼前比闭上眼睛时还感觉到黑暗,根本看不到身边自己的男人。
“我也是,我抓住你的手,不要松开。”顺亲说,“估计是不是有一场暴雨要来,才这么黑天黑地。”整个栖水村,真的已经出于一片黑暗中,没有一星半点的光亮。往常仙姑庙里的烛火都是亮着的,大鼎里的烟灰也依旧是滚烫发红的,可是这时刻,都没有,就像从来不曾被点亮过一样。
正当两个人摸索着要进入院子时,天空中出现山柴的影子,见到顺亲和沉融注意到自己后,一阵山摇地动的狂笑后,山柴幻化出一种阔嘴凸额的猛首头部,龇着獠牙跟他们说道:“看看这时,还有谁能阻挡我取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说时迟那时快,两道寒光突现,直射向顺亲他们。一时惊慌,两个人本能以手挡光,却怎么能挡得住呢。两道寒光,像两支利剑,双双插入两个人的手中。随着两人剧烈疼痛中身体的扭曲,两个人被吸入上空,离地三尺。而寒光渐渐由蓝变成秋香色,再成炎,最后两道彤红光束收回到空中。顺亲和沉融在红光消失时,双双摔落地上。
“哈哈,物归原主,从此你们好自为之吧。”山柴又恢复到一副道貌岸然的道士模样,说完即化烟而去。
而这时的栖水村,远远地传来狗吠声,夹杂着婴儿的夜哭。放眼远处,点点灯光偶尔从住户家窗户里透出来。仙姑庙的炉灰隐隐地透着未燃尽的火红。漫天的星斗重又在月亮的远处嘻笑,月光似乎比之前更亮更白。
顺亲和沉融携手站起来,这一切恢复得如此之快,刚才发生的一幕又像是梦中一般不真实。他们同时看向自己的手,曾经手掌心中的印记,消失得干干净净,不复见到朝霞红润,也没有没有白羽翻飞。他们似乎都读懂了各自的内心,是不是没有了这样的天赐印记,这一段情缘就结束了呢?
“不会。”沉融看着顺亲,内心回答。
是的,不会结束,我们本就是普通百姓,凡夫俗子,我们一样携手走完自己的人生。”顺亲也没有吭声,内心同样回答着对方的坚定。他重又拉起沉融的手,走入仙姑庙,走进他们的家。
而那一晚,本来晴天朗星的,突然就下起雨来。雨越下越大,倾盆暴雨直下了一宿,到天亮都没有想要停的迹象。而那晚是顺亲和沉融名义上的新婚之夜,唯恐夜深,洞房花烛高照,说不尽的情意绵绵如星远。而那晚,顺亲做了个长长的梦。梦里,娘亲跟竹枫像一对母子,在半虚冥空间平静地等待着,生活着。
梦里,山柴气急败坏,他始终没能回到斜月三星洞,像是要重回阴司地府,找窍黎总司算账。却又总觉得顺亲的身上,有他没能拿到的东西,那东西是什么,山柴也不知道。
梦里,顺亲跟沉融站在夕阳下,火烧云端处,安和盈盈笑着。顺亲还听到有人喊他:爹——
那以后的事情,笔者就不曾听闻过,也只能到此搁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