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
倏忽间到了重阳,节气已经过了中秋,南国的气候却并没有深秋的凛冽。俗话说,三月上巳,九月重阳,踏青登高外,袱禊也是年年都有的,大家走出家门,在河边、溪畔戏水、祭祀,洗去宿垢,祈求病灾远离,人人得以康健。
用过早饭后,村里村外,街前巷里,就都热闹起来了。相约登高,或是郊外戏水,最不济也得在村头村尾远眺一下秋色。跟往年一样,潘沉融都不爱这些,嫌人多繁杂。都知道姑娘家家,这天出门,别有一样深意是让青年才俊们看到自己,好结一门姻缘。生性沉静的沉融姑娘,却觉得这样被人家看,有些不怀好意。
但这一年的重阳,沉融早就跟姑姑约好了,就到远一点的地方走走。随着适婚年龄到来,上门说亲的不少,但沉融一天天坚决起来,自己的未来夫君,一定是自己看上的。有了兄长的遭遇在前,潘家也不敢太强迫沉融,反正姑娘也不算大龄,还可以任性几年。况且附近的才俊,潘家也没有几个能看得上眼的,不是以势压人的,就是形容粗鄙的。有两个容貌、家境也过得去的,却又是不学无术的混混。一切看着都好的几个,资质都非常平庸,沉融姑娘自己不愿意。
“这可怎么好呢?”潘家老太叹气道。
“什么怎么好,我已经有了自己的意中人了。”沉融淡淡嘀咕一句。这声音不小的一句话,如雷炸开,老老少少,齐声问她,足不出户的姑娘,怎么就有了意中人,别不是做梦吧?
“就是做梦的啊!”沉融一句话,又让大家绷紧的神经放松了下来。
“现在的姑娘家家啊,都不知道害臊的,什么梦里就有了自己的郎君,啧啧。”潘家老太太玩笑似的说笑着,却又叹气道,“什么都好,只不要像园儿那样死心眼就好,天下什么姑娘,什么小伙儿没有啊,何必认死理呢。”说着,就老泪下淌,悲伤盈面。
人老去西风白发,蝶愁来明日黄花。老人家一感慨,一家子就都跟着伤心一阵,然后又都主动疏导彼此。重阳节祭祀,除了心情沉重,也有心情开朗的活动。死与生,在同一个节日里出现同样重要的意义,也是难得。
潘沉融和姑姑,两个半大孩子也闹着要跟上,四人徐徐地向郊外走去。一路上姑娘家香花插鬓,粉面红妆,裙裾飘飘。小伙子则是豁达朗笑,意气风发。要不是两个孩子一路调笑,姑侄二人这般娴静,倒是不合时宜了。
姑娘们难得走出家门,逗引得很多的小伙子,各式青年才俊,都出来,外面的热闹比赶集庙会不差多少。河畔川边,柳下松间,三三两两的人影,彼此打量。沉融他们约摸得走了两三刻钟,见河边田埂晒谷场上的人,都涌动起来,人们神色都有些紧张。
不一会儿就有人开始跑动起来,望向同一方向的人,似乎见到什么,也都一起往高处跑。但似乎也都没有统一的方向,看不出什么问题。沉融有些紧张,姑姑喊着跑开了的两个孩子。但孩子不听,姑姑扔下沉融,急奔出去追赶。
沉融一人站在路边小树下,正自无所适从,面露难色。这时有个男子路过停下了脚步,刚要开口,彼此都发现了对方,都只能说出个“你”字。原来这男子正是顺亲,两个人都瞬间想起在山路上交臂而过。沉融是既惊喜又害羞,心想如果这一次错过,就或许更难遇到了。
“公子你,公子——”沉融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语无伦次,只好笑着指指周围紧张的人流。
顺亲明白姑娘所指,忙安慰的语气说道:“姑娘莫要惊慌,不过是两只水牛打架,看样子要从那边拐弯处跑过这边来。”
沉融听了脸更红了,见到顺亲那一刻她其实就忘记了眼前的恐慌,好像跟着眼前这个人,就是有个万劫不复,也是不打紧的。顺亲以为姑娘听了害怕,忙又说道:“我们旁边高坎上站着就好了,牛不会冲奔过这里来的。”
旁边高坎?沉融略转身看看,高坎上一个简易凉亭赫然在立,内心突然就心跳剧烈起来。一个男子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去去凉亭,这意思太直接唐突了。顺亲看她掩脸含羞,也看到了凉亭,立马就知道自己造次了,忙向沉融打千致歉:“姑娘,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公子莫要自责,我知道公子不是那造次的人。”沉融贝齿略露,含笑羞言道,自己却向亭子走去,还低低声说,“我邀请公子到凉亭一叙。”
听这话,顺亲如释重负,转而又欣喜万分,但并不敢过于表现。缓缓地跟着到了凉亭,两个人各站一根木柱子边,都看向田野,像是一同在欣赏远处的风景。秋高气爽,蓝天上白云相随,候鸟排飞。貌似牛打架带来的危险解除了,大家又恢复了刚才的悠闲,更有甚至拐过山嘴,特特得要去看牛打架呢。
“姑娘,你怎生一个人呢?”顺亲打破尴尬气氛。
“我跟姑姑同来,她去追赶玩闹的两个甥侄去了。”沉融说着,自己像是欣赏风景走动着,向顺亲靠近了两步,像是怕他听不清自己说话似地。
顺亲又说:“我见过姑娘——”
没等顺亲说完,沉融抬头坚毅望向顺亲,点头说:“是的,在山路上。那天我读到一首诗:鹧鸪声里蝶双安,琴瑟相邀来生和。三生石畔仙风顺,人间日月草木亲。”
顺亲一听,顿觉温暖,却也觉得诧异,疑惑地问:“你——”
“是的,我那天也是去安和姑娘坟上的。”沉融应道,“故而,我知道公子大名乃顺亲。”
“你跟安和是亲戚?”顺亲问道。
“你呢?是安和姑娘什么人?”沉融故意问,想听他怎么回答。
顺亲叹气一声,望向如黛远山,说:“她是我议过婚的妻子,只能约来生了。”顺亲说完,依然看着远方问,“你呢?”
“我?”沉融只说出一个字,不知怎么说下去,可是不说又怕错过,终于没有多少停留说道,“我是希望能完成安和姑娘的心愿的人。”
听这么说,顺亲猛然回头看向沉融,沉融低下头,额前秀发一缕飘扬,半掩霞容,半透秋水。顺亲的心被什么击中了一样,第一次对一位女子这般动情。
“在这儿啊,让我一阵好找呢。”此时沉融的姑姑走了上来,身后两个孩子还在打闹着。见沉融身边多了个男子,虽然没有见过,感觉却眼熟。
顺亲想这就是她说的姑姑了吧,忙藏好内心慌乱。沉融忙上前一步拉扶姑姑,耳语两句,向顺亲介绍道:“公子,这是家姑。”
“姑姑,小生有礼了。”顺亲忙打千施礼。
跑过来的一个男孩,一个趔趄扑过去,顺亲就势抱住了。另一个孩子也猴子一样,腾一下爬到顺亲身上。顺亲哪见过这场面,但毕竟也是后生人家,一手掳一个在身上,原地旋转一圈。姑姑两人都笑了,顺亲也玩儿得高兴。
沉融劝下两个孩子,看着在一边坎上冲下去又冲上来玩着。姑姑是个爽快人,岂有不知道这时机多么重要,拉顺亲一边把潘沉融哥哥跟安和的事说了一遍,又把沉融心里跟顺亲的事说了一遍,完全顾不得什么女方反赶着男方这层忌讳。
顺亲内心自然是乐意的,却还是内心里不免把姑姑这样直爽的话,给镇住了,反弄得不好意思起来。姑姑看在眼里,笑说:“我不是那么古板的人,你们后生姑娘们的事,自己喜欢了就行。尤其是沉融,我带着她长大,她开心是最重要的。”
听说顺亲就在附近不足两里地的村子教书,姑姑惊讶得大笑,说:“合该你们遇到,当真这是缘分。”
沉融听到这笑声这么大,以为怎么了。原来自上次去给安和姑娘上坟,遇到的老者说顺亲是附近的教书先生,回来后姑姑就派人去到处打听,问有没有一个叫“顺亲”的教书先生。方圆十里的学堂都问过了,都说没有。竟然就偏漏了顺亲的那个学堂,一度让沉融心灰意冷,百般无趣。
听姑姑这么说,顺亲内心感动,也只好又施礼说:“劳姑姑费心了,真过意不去。”
“缘分所在,人力不可为。当时遣人去找你都是多余的,也难怪找不着。这不,你们相互遇见了,不是缘分是什么呢。”姑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