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
道士手中的拂尘一挥,说道:“浮云聚散俱关虑,明月相逢好展眉。出家就不必了,日后多行好事,与人为善,初一十五散些个钱财给穷苦人,施舍些粥饭出去,也就够了。”
竹枫看了顺亲一眼,暗语道:“我所剩时间不多了,得走。”然后起身把八仙桌上一个青花酒壶拿起,就往嘴里灌。大家惊讶之时,来不及言谢,道士已经迈开步子出门去了。霍家人楞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后齐刷刷都跪地目送道士背影。
顺亲急忙告辞,匆匆追了出去。阿福反应过来,后脚追了出去,左右大路上,哪里还有踪影。阿福心想这不可能走那么快吧,道士如果是神仙,公子可不是吧?果然在斜对面绿树篱笆薄掩的小径上,道士跟公子在说话,阿福想果然他们是认识的。
听得道士跟公子说:“顺亲兄,你与这霍害本不相干,何苦这么上心去救他呢。”
公子道:“我不是为了救他,是为了你心里多些平和,事情都于事无补,给到他教训就好了,救人一命,也给竹枫兄多些善德嘛,或许能给你带来裨益也未可知。”
竹枫?那人不是一头磕锄头上死了吗?难道所见是鬼?阿福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联想刚才自己少爷“猪疯子,猪疯子”地叫,他浑身打了个冷战。
又听得道士道:顺亲兄时刻为我着想,可叹前世无缘结实,不然也不会落得轻龄短寿的下场。
公子道:命数天定,我们没法左右。好在先前地府一见,有幸结缘。家母魂灵就拜托兄多多照顾了,他日再聚,估计也就是我西归之时了。
道士:今次可以还阳,已是侥幸,时间仓促,不然该去令堂坟前一祭。
公子:家母魂灵兄可日日照面,拜祭也是多余了。倒是,告诉我兄家所在何处,定当寻得令堂葬处,祭拜一二。
再听不到声音,两个人远去了。阿福本想跟了去,但不知是否过于唐突,作罢了。返回霍府,得知道士、公子二人不知去向时,阖府上下的人都称奇,都说只有神仙才能来去无踪瞬间隐遁的。阖府上下重又在家门口备了香案,乌泱泱跪了一地三跪九拜一番。然后马上就给过往的行人散发些米面、散碎银子,生怕这善举做迟了,霍震天又会病发。估计日后都要如此悬心了的。
满心欢喜的上下老小里,阿福却是闷闷不乐的。少爷的病好了,也了了自己的一桩心事,阿福认为是自己执意哀求顺亲过来的,才有霍公子的好转。这也算是自己多年主仆所尽的最大心血了,往后霍府派谁做少爷的跟班都可以了。
因为阿福内心里,早就存了一段心思,他自觉跟顺亲公子有缘,敬重公子的人品才学,要别了霍府,往后余生就跟着顺亲公子,鞍前马后为顺亲效力,也算是不俗的。可是顺亲就这么走了,也不知家在何方,教书的学堂在哪里。阿福为此沮丧不堪。
霍公子自此就算是康体通泰了,没过三两个月就让他婆娘几年不见动静的肚子,珠胎偶结了。正自一家人每日烧高香、拜神佛时,孕满三月的孩子,却莫名滑胎流掉了。没过几个月,又是身孕到来,也是三四个月了,都流胎了。经历过两次小产,少夫人思子心切,渐渐地茶饭不思,某一天站在悬崖,直说自己长了翅膀会飞,要飞去找自己的孩子。就这么跳了下去,霍家自然又是别一番的心酸了。
再说竹枫此次还阳,真是机缘巧合。虽然因为顺亲闯入地府,大闹关山七塘坑,结实了窍黎总司,也改变了窍黎很多的想法。包括对于云凝的态度,也是和缓不少,甚至有些逾越上下级关系的亲近感。云凝知道,这很大是因为顺亲的缘故,他很感激这个结缘的兄弟。可是时间不允许逗留太久。
“人间一年,阴间已经是天地轮换了十年,耽搁一日,也是够久了。”临别时竹枫跟顺亲说道。
“你不会是穿这一身回到地府去吧?”顺亲笑问道,这一身足实诙谐了。
眨眼间,从前打扮的云凝又站在了顺亲面前,手上拿的正是刚才那一身行头,递给顺亲说道:“这身就放你那里吧,万一日后有机会再到人间,可得还给我。”
顺亲摇头又点头,说不出的兄弟情浓,眼睛里满是不舍,可是这阴阳之间,关山不度。相聚无限好,离别一时难。接过来衣帽,再要说点什么,一缕青烟绕身三匝,缓缓远去最后消失在茫茫荒野里。人生天地间,都是羁旅客,阳世也不过是一种存在形式罢了。
收拾好心情,顺亲往学堂的村镇赶路。荼蘼花尽蝉声急,少年书声气不敌。书山有路勤为径,读书、教书,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志士惜日短,转眼又到夏收时节,学堂里放农假,顺亲按竹枫说的地址,向竹枫家找去。
竹枫家住在四方坑村,虽然天不亮就赶路,到达四方坑时,已经日近中天了。竹枫家也很好找,随便问个成年人就知道了。只是都语调里带着些不屑,无非是——
“哦,那个不成器的小枫啊!”
“他家啊,容易,容易,太容易了,都出名了。”
看来竹枫后段时期的名声真不那么好,村里的大人都拿他做个坏榜样教育自己孩子。好好的孩子,看着不错,像崖壁上的杂木,越长越歪。顺亲也很无奈,曾经千般好,结局不如意,就被人家记住几辈子。好名声似乎不如坏名声让人难忘,一朝错永世错,人死了还不能有翻身机会。
顺亲的家,一座两进的小院楼,一切都是普通人家的摆设。失去婆娘后,江时君,也就是竹枫的爹,续弦了不到一年,头胎就是龙凤双生子,把江时君乐得,一扫之前丧子丧妻的阴郁,眉头常展,变了个人似地。
正应了那句: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可不如此,世道怎生继续,生灵怎生繁衍呢。看来,恩情,也不过是存在于当时罢了。见顺亲面若冠玉,清秀飘逸,好一个人品,江时君顿生好感。听言顺亲乃是竹枫从前的学友,更是觉得面容亲切。
片刻关于竹枫夭逝的伤感后,江时君就恢复了一副轻松得意的面容。似乎并没有从顺亲这个跟儿子竹枫同年龄人的身上,产生更多感慨,并不会觉得失去了如此大的一个儿子有多么惋惜和遗憾。虽说往事不宜追之过甚,但如此一点也不追悔,也多少让顺亲不适应。
一对龙凤儿女,三两岁的样子,见了生人略有些怯怕,不时蹭在老爹身上。真正的老来得子,半百开外,又有了一对年幼儿女。江时君能看到这一双儿女长大成人吗?顺亲在内心问自己。已经得知了竹枫的埋骨之处,顺亲随即表示告辞,并拒绝了江时君亲自带路前往的好意。顺亲本以为竹枫老爹失去妻儿后,会就此沉沦下去,没想到人家又别有一样的天地。
送行的脚步被被顺亲挡在家门口,江时君转身去逗自己的孩子了。活着的人,无论如何生活都需要继续下去。可听着背后一家其乐融融毫无挂碍的笑声,顺亲内心里有丝丝的刺疼。
竹枫的坟跟他娘的坟紧挨着,中间长满的野草,把两坟串成了一座,只是中间的草略矮些。偌大的山坡,也只有这一带的坟堆里,才有草丛招摇,极其茂盛。旁处山体,几乎都是裸露的泥土,貌似寸草不生。其实,没等得这些草长高,已经被人拔去做柴火了。唯有坟场,人们出于害怕,也是出于敬畏,才留得一片葱荣。
顺亲索性弄了些土,把两坟中间的低洼处一起填高了,两座坟隆成一座。又在坟四周清理出排水沟,大半个圆绕过简单的石碑。顺亲把竹枫小时候的银质脚环,放在了坟前,三跪拜行礼。
“婶娘,我看你们来了。如果你天上有知,当知道我跟竹枫已结为兄弟,您在另一世的人间里放心吧。”顺亲口中说道,才说完,头上松风过林,娑娑地掉落漫天的针叶。只见眼前的脚环被风吹起,离地两尺,缓缓地转动着,在阳光照射下,光芒四射。看着非常神奇,而且不可思议。如果不是因为顺亲见多了,一定会被吓到。
顺亲又说道:“竹枫兄,不会是你到来了吧!”没有任何回应,山坡望过去,有些农人在耕作,只看到动作,箱笼戏台上的木偶一样,静默无声。不一会儿,一切又恢复了平静,风和日丽。脚环徐徐落下,在落满干枯松针的地上,安静地躺着。松树林望出去的天,白云徐行,远山墨泼。
突然有东西从旁边坟堆的草丛里闪出来,把顺亲吓一跳,以为当真有鬼出没呢。却是三个十一二岁的半大孩子,本是在山上玩,见陌生人走过来,就躲一旁观察着。刚才松叶成阵、银环悬空、顺亲问枫的一幕,都看在三个孩子眼里,当然把他们给镇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