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怎么就死了呢？顺亲怎么也想不通，这一路来并没有发生什么危险的事情。没有坠入悬崖、没有被蛇虫啃咬、没有滑入沼泽，更没有人伤害过自己——自杀，自己也不曾病入膏肓，怎就死了呢？
整个屋子又充满了笑声：“骗你的，你死了能这么安之若素，像个没事人一样吗？”
“那死人应该怎么样呢？”
“你刚才看到的那样啊，面无表情，或是愁云惨淡。”云凝突然现身顺亲面前，说了一句，就又消失不见，留下后面一句话在响，“你到底有什么能耐，能跑到这个地方？”
真的？顺亲拍拍自己，似乎死跟不死就是身上的灰尘，拍拍看能不能抖落下来。
云凝上司又告诉顺亲，刚才看到的老妪确实是死人，都已经死了十几年了。之所以一直没有去投胎，是因为她跟自己还在阳世的夫君有来生之约，她得算着时间，等待时机去投胎做人，下一世好再跟她的夫君做夫妻。
“墙角缩着的那个叫山柱的不是她儿子吗？”顺亲问道，他明明看到两个人年纪相差那么多，难不成还是老妻少夫？
是顺亲想多了，人家确实是夫妻。按说人死后七七四十九天，就会投胎转世的，看各自的业造，或转世继续为人，或投生为牲畜。为人为畜，都是无知无觉的，前世全然不记得的，好像之前的轮回从来没有发生一样。这是孟婆汤的作用，不然天下得大乱：一只猪总记着自己曾经是君临天下的皇帝，一个读书郎总是惶恐从前作为一只狗去啃夜香怕被人知道。这不就都不安分自己的缘宿了嘛。
但总有些特别的人，因为跟前世的缘分未了，不会马上去投胎，而能守着活着的人几年、几十年，直到达成彼此的夙愿。只是这样的人太少，所以这也是为何屋子外面没看到什么人停留的缘故。
那妇人因为知道自己阳世的夫君重病了，想要助力他一把，祈望他能多活几年。故而看到山柱病欲趋重时，到这里给他拾魂，让山柱的魂不要远离躯体。一旦远离躯体，山柱就真要渐渐消融而死了。
“这么简单？”顺亲觉得妇人挺容易的啊。
“简单？你知道她死的时候才二十七岁吗？那可是花容月貌的年华，人也确实长得像山茶花一样艳丽的。”云凝上司又突然现身顺亲面前，“换了你是女子，就差不多这年纪了。”
顺亲本能地往后腿了一步，云凝上司抬手在空中一扬，空气中出现了刚才那老妪的脸，继续说：“你看现在这脸，看样子百岁都不止了吧？或者说这已经不是脸了，是枯死的松树皮。”
为了能够留在这个叫半虚空间的地方，妇人死后没有走上忘川河旁的黄泉路。付出的代价就是，每天在太阳升起时，在通往阳间的御阳沟里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阳光。类似这样的御阳差使，也都不是每个人可以争取得来的，需要前世的善缘。
“看到她那条腿吗，是因为有一天巨大的阳气风暴把她掀起，丢落在万丈深沟，在爬回来时又摔了下去，就这样把腿给折了。这就是你们阳间人说的情爱使然，为了爱，生生把自己折磨成什么样了。”云凝上司冰冷的话语，带着对于人世间情感的嘲讽。像是一个受尽了情爱凌辱从此怕见鸳鸯成对飞的落魄者，更像是一个从来不懂得情爱为何物的愚人。
顺亲刚要为那可怜的妇人分辨，又听到云凝冷得要断裂的话语响起：“少年人，你会为了一份情感而让自己如此不堪吗？要知道，日后哪怕真有机会投胎偿愿，也不复再有从前秀丽俊美的容貌了。”
“我？”顺亲猛然间想到自己的母亲，想到跟母亲的来世之约。母亲会不会也这样用痛苦承受，来换取曾经的遗愿呢？会的，母亲为了他这个宝贝儿子，会的，一定会的。顺亲不自觉焦虑地叫了起来，“母亲，母亲——”
“什么母亲？你母亲是谁？你是何方人士死去的？你是怎么死的？”云凝呵呵笑着，故意吓唬着说，看着眼前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人，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当年也是这么大。
云凝当年也是个读书郎，是大家心目中早早预设的状元、榜眼、探花，最不济也必定是个二甲传胪。偏偏在科考前云凝被郊南太守家的公子生生给带坏了，勾栏瓦肆终日流连，秋兴斗鸡赶场不叠。年轻人经不起诱惑，没几天功夫，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昨日邻家乞新火，晓窗分得读书灯”的读书男儿了。
那时候云凝似乎才明白读书人之清苦，“格物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修身，修身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这多么枯燥乏味的教条，修齐治平，哪一样都不是普通人可以完成的，需要经年累月的苦读发奋。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黄金和美人，会装帧精美的线书里蹦出来吗？”
“不会！”
“哈哈！”
跟着太守儿子，一班人就是如此你问我答，把读书嘲讽得一无是处。旁人看得他们是乌烟瘴气，他们看路人无不是忙忙碌碌不知所为的苦命相。
虽然一再迫于父母的压力，云凝想要收心，却是百牛难以拉回。无数次白天说玩完这次斗鸡就不玩了，晚上却又坐在了“桃临水”“袖底香”这些出色的花楼里。最后一次说这次秋兴赢了就收心读书了，真到了最后一次，却死于非命。因为蛐蛐大小个头的争执，竟然跟太守公子打了起来。
大家都是血气方刚，意气用事，眼里把金钱和面子的输赢看得比命重。两人扭打中，云凝被太守公子大力一把甩开，头颅重重磕在旁边一铁镐上，正着脑门心，顷刻间一命呜呼，都未及嗯哼一句。喝过孟婆汤后，云凝对于从前的一切都忘记了，无论恩与仇，更不要说记住自己的娘亲。机缘巧合，他被录魂司看中了，即便喝了孟婆汤也没有走向投胎的路。
亏得那段时间跟太守儿子鬼混，加上脑子灵活，学会了伺候人的鬼机灵功夫。赶巧录魂司句的窍黎总司因为办事倏忽，让本该送去投胎的一个旧灵，给逃脱了。阎王老爷虽然生气，也只把窍黎总司的得力手下给灭了。
那会儿云凝正在窍黎身边打转，希图可以在阴间某个差事，永世不再去投生。窍黎见云凝嘴甜心思密，一副能屈能伸的做派，就让他做了上司。云凝上司主要是在窍黎总司身边供差遣，去拾魂驿照应照应，也是他的职责一部分。
云凝不知道，此刻有个大好的机会，没准让他再立功上进呢。就不知道云凝是不是有那样的法力，可以看到别人所看不到的东西。顺亲或许就是一个机会，或许正是某个漏网之鱼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