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深,京畿长安城未央宫黄皇室主闺阁,烛光昏暗,主仆二人十三年形影不离,胜似姐妹,一颦一笑就可以读懂彼此的心思。
躺在卧榻上闭着眼睛的王嬿轻声细语的问着:“大司徒的家小安葬了么?”,喘气嘘嘘,病恹恹的样子。
“大司徒府一百多口都被砍掉了头颅,吓死人了,恰恰逢上了整百,阴气很重,本来应该在正午安葬,用烈日压阴气,不知道为什么偏偏选在了极阴的子时入土,还说在鸡鸣头遍前就要把土填完。”侍女放下药碗躺在了王嬿旁边,这位黄皇室主每晚睡觉都要喝药。
王嬿紧闭的眼角流出了泪珠。
寻常百姓家,一间茅庐小院,两餐野菜白饭,洗衣绣花耕牧,父母膝前撒娇,兄弟姐妹情深,左邻右舍串门,亲戚友朋往来,如梦一般。
王嬿神游了一小会就回来了:“子时快到了。”,声音小的就像是自言自语。
话音刚落,忽然一股冷风吹来,蜡烛灭了,一片漆黑。
侍女惊叫了一声紧紧抱着王嬿。
“姐姐。”侍女的声音似乎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
“妹妹不要怕,是窗户没有关严实。”王嬿语气平和。
两人说了一小会话后侍女就下榻把蜡烛点亮了,窗户有一条缝隙,关好后就随口问着:“黑灯瞎火的,姐姐怎么知道没关好?”心情放松下来,语气也变的缓和了。
没有人应答,侍女下意识转过身看着榻上,王嬿双目紧闭,好像是熟睡过去了,睫毛湿润,让人不由得怜爱。
侍女转念一想,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刚刚分明说话来着,又看了一下榻上的王嬿,睡得很香。
侍女的眼皮打架也就上榻休息了,躺下就睡着了,猛地被惊醒,却不敢睁眼,感觉榻边好像有人。
冷汗湿透了身子,刚睡着又惊醒,睡睡醒醒了好几次,侍女在恐惧中缓缓的睁开了双眼,屋里并没有什么。
转头看了一下旁边的王嬿,睡得正香,平日难得见到王嬿如此安然的睡相。
侍女莫名的害怕,真希望王嬿这会能和自己说说话,公主难得睡的这么安详,怎能忍心叫醒,自己又不敢闭眼,害怕再次惊梦,似梦似真让人越来越有恐惧感。
过了一会,侍女身不由己的睡着了,想醒醒不来,满屋子的人影,一张脸看着自己,身上被什么压着,喘不过气来。
听到有人喊自己名字,声音由远及近,从空洞变得亲切。
侍女一个冷战,一切都消失了,浑身一下轻松了,心绪宁静了下来,眼睛自然的睁开了,王嬿稍稍的斜卧正看着侍女,眼神温柔,玉手轻轻的搭在侍女的的身上。见到侍女醒了,王嬿脸上的担心与焦虑变成了释怀与宽慰。
“做梦了?”王嬿微微一笑。
“姐姐为什么起来了?”侍女急忙扶着王嬿躺下。
“睡梦里听到你唤我,醒来就看到你脸色不好,被子掉落在了地上,身上也湿透了,想醒却……”王嬿咳嗽了起来。
侍女急忙下榻取来了蜂蜜水,拿着小勺给王嬿喂了几口,病情前些日子有所好转,这两天又复发了,眼看着日渐虚弱。
“几更了?”王嬿缓过来后问着。
“三更刚过。”
“这么说大司徒的家人已经开始入土了。”王嬿仰面躺着,神情坦然,好似看破了尘世炎凉、悲欢离合。
王嬿的四位同胞哥哥,有三位已经不在了,另一位又因为惊吓变得疯疯癫癫,王嬿自己八岁进宫,被册封为平帝的皇后,两年后平帝驾崩,十岁就成了太后,又过了两年,王莽代汉建新,被册封为新朝的黄皇室主。性情贞烈的王嬿为驾崩十几年的平帝守身至今,赶走了所有来求婚的名门望族、王公俊杰,从此外人都不能踏进闺阁,就算是王莽也不敢强行让王嬿再次出嫁。
十多年了,只有这名侍女深得王嬿的信任,只有对侍女才会袒露自己的心声:死后无颜与先帝刘衎相见,只希望能化作成影子永远跟随着夫君,悄悄守护在夫君左右。
“按葬礼所定的时辰,这会应该开始下葬了。”侍女心情低落,在外人看来,皇族的公主应该是风光无限。实际上在皇宫待了这么久的侍女看的真切,朝堂虽然不大,但是进出朝堂的个个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王侯将相说不定那天就成了阶下囚、刀下鬼。
皇宫虽然不小,空空荡荡又冷冷清清,却容不下亲生骨肉、同胞手足。数不尽的宫寝,一夜间有的就人去屋空了,曾经灯火通明、富丽堂皇的宫阙一下就变成了暗无天日、荒凉封闭的禁地,一座座宫寝的主人就这么悄然声息的离去。偌大的宫殿,无数的楼阁,亮着灯的窗户越来越少,白天光天化日下歌舞升平,直有在天黑后看着窗户才知道谁已经不在了,不由得黯然伤感。
“公主心里的痛苦有谁知道啊?”端详着静静发呆的王嬿,侍女强忍着眼泪,咬着嘴唇:如果不是公主姐姐,我早就离开这里了。
“妹妹怎么流泪了?”王嬿察觉到了。
侍女连忙应付着,搪塞了过去。
王嬿没有再问,每个人都有不愿意说的心里话。
蜡烛快要燃尽了,侍女下了榻想去换新的,王嬿淡淡一笑:“不必了,快来歇息,自灭也好。”语气透着悲凉,亦主亦仆、亦姐亦妹,同榻而眠。
姐妹两个说的大司徒正是王邑,原本的官职是大司空,昆阳之战全军覆没,逃回长安后不知道为什么王莽就叫他为大司徒了,满朝文武也就跟着叫他大司徒了。
没有皇帝的诏书,也没有朝廷的文书,大司空就这么变成了大司徒。
官民对王莽特立独行的言行早已经见怪不怪,征讨荆豫的时候征讨大军就设置了两位统帅,不分正副,只是口谕他的侄子、大司空王邑节制大司徒王寻。
举国精锐殆尽后弃军逃回长安,不但没有治罪,还得了赏赐,接替王寻成为大司徒,掌管国政民事,王邑的感激之情、愧疚之心一并涌进了脑子里。
只有这一颗赤红的心,只有以死报答王莽的大恩,再没有其他的念想了。当王邑从侍女的口中得知他的夫人向神明发的那个毒誓后,突然脑子里一片空白,四肢僵硬,杀心大起。
身不由己的进到了暗室穿上了死士铠甲,拿起了天子黄钺。
一道闪电照耀了寿宴,一声雷鸣震响了厅堂,大司徒府一场腥风血雨就这么拉开了帷幕。
夜深人静,被鲜血侵染的王邑突然感觉倦意袭来,就躺在了一百多颗头颅围着的寿桌上睡着了,做了一个美梦:功成名就、归养山林、子孙满堂、四方贺寿、宴请亲朋、陛下赐福、寿星送桃。
“寿星送桃?”王邑一下惊醒了,以为还在梦里,迷迷糊糊的看了一圈,吓的从寿桌上滚落了下来,眼瞳变大了,环视着厅堂:大司徒府,奢华的厅堂到处都是穿着新衣服、没有头颅的尸体,头颅就在王他身下堆积着,地上放着天子黄钺,中堂挂着鎏金“夀”字。
说来也怪,王莽把这件事给压了下来,对外只是说电闪雷鸣过后大司徒府一百多人失去了头颅,大司徒王邑因为在府衙处理公文直到天亮,所以逃过了一劫。
从收殓入棺到入土下葬都由禁卫军处置,任何人都不准接近,一推再推耽搁了好些天才下葬,这事就越传越离奇诡异了。
安葬那天,大司徒王邑一个人待在府里,王莽送了宫女到大司徒府里侍寝,派了内侍给王邑使唤,禁卫为王邑护卫,御厨为王邑做饭,太医为王邑调养……,王莽还下了口谕:大司空王邑生辰从八月十五日更改到九月九日,当年九月九日的五十“夀”为寿辰一岁,封王邑为大司徒,原官职大司空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