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阳兵败后王邑带着不到一千人的残部败逃,一路上诚惶诚恐,沿途在破庙歇息一连惊醒好几次,不是惧怕身后有追兵,也不是害怕半路有伏兵。寝食难安只是因为全军覆灭、精锐殆尽,带去的郡守、将军也是没剩下几个,新朝大势已去、危在旦夕,而主帅王邑自己却安然归来,有什么面目去见陛下?
回首往事,曾几何时,各郡的精锐部队由郡守亲自率领集结在雒阳,合计有四十二万,以郡为营,以郡守为各营将领,六十三家兵法传人随军,一丈多高的巨人巨毋霸带着兽兵为先锋,陈茂的八万军士在后面供应全军。
大军出雒阳、经颍川,延绵数百里。
王邑曾经豪言“先屠此城,喋血而进,前歌后舞,岂不快也?”,仿佛就在昨日。
而如今围困昆阳城一个多月的十万前军在一夜间就分崩瓦解,前军主将大司徒王寻也战死,更要命的是王邑亲自坐镇的中军三十二万铁甲精锐也是天还没亮就全军覆没,直到现在也是不敢相信。
归去和来时虽然都是这条大道,但是却有着天壤之别,当初率领举国精锐南下征讨荆豫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如今带着残兵败将北上败逃长安又是如此的狼狈不堪。一路逃窜,王邑常在马背上仰头哀叹,问天问地问自己。
走了十几天,到了京辅都尉境内的太华山脚下,这个地方有一座集灵宫,出征前没有发现这里有座山神庙。
王邑站在庙门口看了下:“今天晚上就在这里歇息。”
一千残部走到这里就剩下了百八十,路上虽然没有交战,但是有九成将士还是因为饥饿、疲惫、伤病而掉队或者死亡。
进到破庙院内,这里竖着一座石碑,王邑取来火把看了一会念叨着:“哦,是前朝元光元年建的,有一百五十年了吧。”,然后环视着四周,中间有一棵参天古树,沧桑却很茂盛,院落的地面很干净,三侧都是厢房,好像是有人打扫过。
从前殿穿梭过去到了后院,这里比前院大了好几倍,池塘、竹林好似天然而成的。正殿建在山脚下,花草的清香扑鼻而来。
静静听着传来潺潺水声,难怪池塘这么清澈、青竹这么翠绿,原来是有源源不断的山泉。
王邑犹豫了好一会却未,就是没有进到山神正殿,仰着头看着大山,怎么都看不到全貌。
“真是世外仙境啊!”王邑一声长叹:“世间恐怕要各路神仙打架了。”
竹林里有一条石路,顺路走过去是一块石地,地上面有一张石桌、四张石凳,桌上有一个石棋盘,盘上落满了竹叶,王邑轻轻拂去树叶后看到一盘残局。
仔细看的话发现并不是残局,黑子已成了死棋,白棋再落一子的话就可以清扫了黑子,对弈的二人为什么到此就停止了落棋子?一去不复返而空留这盘棋任由秋风扫落叶?
“大司空,饭好了。”一名兵卒上前施礼。
“以后不要再这么多礼了,几十万大军就剩下我们几十人回来也算是患难与共了。”王邑语气比从前亲和了好多,又好像是顿悟了似的。
这名兵卒满脸惊愕看着王邑,不知怎么回答,就还是按往常那样施礼后告退了。
王邑恍然一笑,无奈着摇头,身为皇亲国戚,位列三公,又是三军主帅,不要说是一个小卒,就是郡守将军也不敢失礼。
王邑的目光又落在了棋盘上,沉思了好一会后转身朝着前院走了过去。
用完饭就在厢房各自歇息了,留下几个人轮流值夜。
虽然已经返回三辅之地,但是王邑并没有去打扰郡县府衙,而是一路自食其力,因为他觉得自己无颜面对三辅官民。
又走了好几天后终于回到了京兆长安,荆豫战败的消息早已经传到了这里,只是没人敢去报给王莽,并且封锁了消息以免局势失控,所以百姓都不知道实情,朝中也只有少数重臣知道,而且还只是听到的传闻。
没有收到凯旋归来的捷报,又没见到兵马一起回来,王邑突然就出现在了面前,又是这么一副样子,王莽大吃一惊,不祥的预感浮在了心头。
“****,陨石降落,洪水泛滥,飞沙走石,有鬼神助敌,臣无力回天,全军覆没,请陛下降罪。”王邑伏地而拜。
王莽虽然收到过王邑的求援信,但是同时也收到了公孙述等附逆进兵三辅的战报,不但没有派出一兵一卒援助王邑,而且还召窦融回援三辅、陈茂反转驻守雒阳用以拱卫京兆长安,这个临时调兵对王邑来说也算是釜底抽薪。
王莽当时敢召回粮草供应部队以及后援部队的另一个原因也是认为绿林军指日可破。
又认为如果荆豫大定的话三辅之围就可以不战自解,所以只是用重兵拱卫京畿而没有主动出击,但是事与愿违,荆豫大败,三辅之地也不战自乱了。
王邑败逃回都,王莽不愿惊动朝野,所以深夜在寝宫单独召见。
王邑战战兢兢,伏在地上不敢抬头,这一战大败让新朝元气耗尽,就算是灭族一百次、斩首一万次也难辞其咎。
亦君亦臣,亦父亦子,一位尊古复旧的开国皇帝,一位循规蹈矩的三军统帅;此时此刻,一位高卧在温暖的龙榻,一位伏拜在阴冷的地面。
偌大的寝宫空荡荡、静悄悄,君臣二人无声无息,一动不动。
王邑身上的冷汗从衣服里渗出化成了寒气。
“大司徒平身。”沉默好久的王莽终于开了圣口。
王莽的语气过于平和,王邑觉得反常,况且自己官职是大司空而不是大司徒,所以仍然是伏在地上不敢动弹。
王莽笑了:“八珍羹刚刚端上来的,还热着呢,大司徒快来吃。”
王邑这会听得真切,就抬起了起头,还是不敢上前,大司徒是战死在昆阳的王寻,这会王莽把王邑叫成大司徒,就算是错也得将错就错。
王莽经常批阅奏章常到深夜,每次到了子时就会吃一碗羹。
王莽遇到天灾什么的就不吃肉,今夜叫御膳房做了八珍羹,端上来后突然觉得肚子胀的不想吃。
“朕今夜看来是没口福了,大司徒就代朕进膳吧。”
皇帝两次让膳,就算是赐死也得领旨谢恩,恩就是威,威就是恩。
天子恩威难测,龙颜瞬息万变,倘若不识好歹,皇帝一怒之下改了主意,恐怕就不是赐饭,而是灭九族了。
王邑跪着往前走,端起八珍羹小口吃着,不敢出声。
王莽斜眼扫视了一下,王邑惊恐的不得了,赶紧仰头一口就灌了进去,然后双手捧着空碗,不知道下来该做什么。
“大司徒回府好好安息。”王莽说完后开始闭目养神了。
王莽今夜太过于反常了,从前是直接叫王邑姓名的。
王邑听到王莽叫一声大司空,心里就紧一下,御碗银勺不知道往哪里放,就一直双手捧着。
“这个碗就赐给大司徒了。”王莽闭着眼睛也知道王邑心声。
王邑把皇帝御用之物高高捧在头顶,缓缓起身退出。
“大司徒,宴席已准备好。”一个声音打断王邑的思绪,这个时候已经真的被任命为大司徒了。
卧在榻上沉思的王邑回过神:“什么宴席?”
“大司徒五十岁寿宴。”侍女回报着。
“谁的主张?”王邑有些惊愕,从榻上坐了起来。
“夫人在大军出征前向神明祈求,无论以何物交换也在所不惜,只求保佑大司徒在五十寿辰时平安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