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的无名并没有入睡,激动难耐的他循着月色摸到海边,一头扎进了有些冰冷的海水里将全身上下仔仔细细地搓洗干净,然后将勉强蔽体的衣服摊在岩石上风干。
“明日再见老师可不能如今日这般邋遢。”
躺在沙滩上静静仰望星空,他突然好奇为蔚来会说探求知识的道路充满了危及生命的危险。年纪轻轻的他如今的眼界和经历是不会依靠自己的思维搞清里面的门道的。
“管他呢!这些年好几次都差点死掉了,对于死亡我也不怎么恐惧,相反,内心的煎熬才是最难捱的。”
回到房间后,蔚来掏出自己的笔记,这些日子陆陆续续地写了有近百页的东西,他从中挑选出最简单基础的知识用作自己第一个学生的启蒙。
“第一步该教授什么呢?”蔚来捂着脑袋思来想去,觉得果然还是将人类文明的基础——数学作为最先灌输的东西。
“第一步,教授阿拉伯数字,第二步,加减法,第三步,乘除法。”
当他整理好教纲编好习题后,天已经渐渐放亮了。“园丁果然是相当操劳的一项工作呢,向你们致敬!”感慨一番后他上床眯了一会儿,然后便起床开始了新的一天的生活。
走出四海楼门口蔚来便望见无名独自蹲坐在墙角等候着自己。
“看来有好好收拾一番自己,看来是有觉悟的。”蔚来满意地点头,然后抛给他一个白胖胖的大馒头。
“看你那眼馋样,没吃早饭吧?”
无名双手捧着馒头,眼露金光,狠狠嗅了一下,“真香!”
正要张嘴咬下去时,他顿了顿,犹豫不决。蔚来看出了他的纠结,笑道,“安心吃吧,既然作为我的学生,最起码要保障你不被饿死,我可不允许你将时间用去沿街乞讨。不过别以为期望有山珍海味哦,馒头是最奢侈的了。”蔚来竖起一根手指以示强调。
无名捧着馒头咬了一口,傻笑,“每天都能吃到馒头我都很幸福了,先生不仅收我为学生,还掏钱供我伙食,若是敢得寸进尺也太不知好歹了。”
“不错,你能这么想也是极好的。”蔚来一边说着一边捡起一根木棍折成合适的长度,“现在我就叫你一些学问,看看你的能耐怎样。”
蔚来蹲在地上用木棍写出阿拉伯字母,“这十个符号叫做阿拉伯数字。吕宋如今所用数字是借鉴自大明的汉字,写法相当复杂不便,不识字的人更是一脸茫然,这种简单的数字符号就方便许多……”
无名恭恭敬敬地跪坐在一旁紧紧盯着地上的数字,深怕遗漏了任何片段话语。在这份认真的态度下,很快他就熟练掌握了阿拉伯数字的读音。
这让蔚来收获了满满的成就感,就好像宅男玩养成游戏般,自己的快感来自于角色能力的提升。
中午,蔚来讲完了加减法,他掏出一张纸,上面是他出的十道习题,“今日授课结束,这十道题下午好好琢磨,争取做出来。到饭点了就到这里来,自会有人给你送吃的。”嘱咐完他便走进了四海楼。
无名连忙站起来端正立在原地目送老师离开,等蔚来身影消失后方才一屁股坐下拿起习题开始钻研起来。
今日王顺昌也过来接着查帐,昨天他审阅了近三个月的帐目,令他吃惊的是每一天都有一枚铜币的空缺,三个月没有一天中断过。这让他更加坚定了揪出贪婪之手的决心,于是他决定回溯往年所有账目,直至那个人的痕迹消失!
王顺昌的反常举动自然引来店里人的注意,老板对四海楼从来都是放养状态,很少插手这边的事务,可现在他待在柜台不停地翻账本,算盘打得哗哗响,再迟钝的人都知道这是在查帐。
两个伙计在错身之时简短交流。
“这是怎么呢?”
“你还看不出?明显就是在查账啊。”
“这我当然知道,我想问为何老板会突然查起账来,四海楼的账目可从来没有出过错,记账的主事也是老板极为信任的老人了,按理说不该这般啦!”
“你是说账目出问题了?”
“你看看老板的脸色,那是什么事都没有的表情?肯定在哪里出了大问题引起了老板注意!”
“那岂不是有人要遭殃?”
“哈哈,怕啥,我们只是打杂的,账目的问题怎么也不会牵连到咱们身上来,安心看戏吧……”
蔚来走进里间,看见王顺昌心情十分不好地待在柜台不停地拨弄着算盘,于是走上前去问道,“王老板,出什么事了?看你脸色似乎有些不愉快啊。”
王顺昌抬头揉了揉酸涩的眼角,沉声道,“账目出了问题。昨日我偶然一翻账本,用你的方法练习对账,没想到立马发现了猫腻。”
这下蔚来倒是有些吃惊,因为王顺昌时常将四海楼挂在嘴边引以为豪,从没有下属盗窃贪污,账目清清白白从没出纰漏,可如今看来这个神话破灭了。
“那有没有查出什么线索来?”
王顺昌这次以沉默回应蔚来的提问。
蔚来心中了然,于是拿起了账本和王顺昌对账记录仔细看了片刻。
过后他放下东西,皱着眉头道,“王老板,虽然我也很吃惊,但既然事实就是那个人,你又为何不肯相信呢?”
王顺昌叹了一口气将手放在账簿上。
蔚来检查了账簿,发现各项分录记录的数目都没问题,数字唯独出错在每一天的总账上,这就说明记零散账目的人没有嫌疑,那个负责汇总的人才是动手脚的真凶。
蔚来趴在柜台上翻动着厚厚的纸张,严肃告诫王顺昌,“记账需要的是绝对的诚实和正直,再微小的错误都是不可原谅的。虽然他劳苦功高,虽然他只是象征性的每天贪污一枚铜币,但是这种行为已经玷污了会计的神圣身份,他没有资格再从事这一行了。”
王顺昌抬眼看向蔚来,问,“这是你的处理方法?”
蔚来摇头,“不,这应该是你的处理方法。如果念及旧情,那就让他体面的离开。如果他有羞愧心,就会自觉地远离记账这份事务。”
王顺昌仰头一笑,随即释然道,“这种方式虽然妥当,但总是让人有些难以忘怀呢。”
蔚来耸肩道,“谁让人如此多情呢?”
当主事被唤来时就已经知道自己的小动作被彻底揭穿了。
“哎呀,果然是没办法了。当老板您开始查账时我就料想到这一天了。后来也看了老板的对帐记录,条理清晰,令我自愧不如,也更加肯定了自己逃不过暴露的结果。”主事苍老的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容,无奈地摇头说着。
王顺昌面色复杂地盯着主事看了一会儿,然后开口说,“你拿的也不多,我也不会报官,你自安心离去,我会交待下人你年岁已高回家养老了,也算是保住你的名声了。”
主事一愣,眼角落下一点泪花,嗫声道,“谢谢您,跟着您这么些年果然是我这一生最正确的决定。今后我绝不会再触碰算盘一次,也算是一种忏悔吧。”
王顺昌点头,又问,“为何要做出这种事来,是对薪资不满还是缺钱花?”
主事摆头,“若是钱的问题,我怎会每日象征性地贪污一枚铜币?不知从何时起,我突然对这种安稳的生活感到厌倦,直到有一天我记账时写错了一笔……”
王顺昌对主事的坦白有些不解,甚至是怀疑,但他却选择相信对方,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什么值得隐藏了。
此事告一段落后,王顺昌突然烦恼起来,“他这一走,在重新招到人之前这总账事务可怎么办呢?实在不行只能我自己来了。”
蔚来拍拍他的肩膀指向自己,撅着嘴道,“这不是有我吗?我来做的话保证不会出现任何纰漏!”
王顺昌笑道,“蔚来兄弟可是客,主人怎能让客人为自己做事呢?不妥,不妥。”
“没关系,我这段时间也没有要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帮您分忧一些。白吃白喝这么久,不出一些力气我怎么安心呢?如果我那学生足够聪颖,说不定很快就能让他帮你做账啦!”
“等等,你方才说什么?学生?你何时收了个学生?”王顺昌诧异地问道。
“就在昨天晚上,一个小乞丐拉住我说想拜我为师,我看他很有进取心便暂时答应了。上午就在门口给他上了第一堂课。”
“一个乞丐?”王顺昌这下更加吃惊了,他思略片刻,又问,“你教他何种学问?”
“数学。”
见王顺昌没听懂,他又换了一种说法,“说白了就是算术,只不过比算术要更深奥一些。”
王顺昌摸了摸下巴,正色请求道,“不知蔚来兄弟能否收冀儿作学生呢?”
蔚来以为王顺昌是在恭维自己,笑道,“他应该已经上了几年学堂了,哪里还缺老师呀。”
谁料王顺昌说,“他还没有上过学呢,这些年一直都是我在教他识字念书,可是最近我感觉精力有限,而且对于教学育人并不在行,唯恐耽误了孩子,所以想请你帮帮忙,一个学生也是带,两个学生也是带,正好能让两人多个伴儿,岂不美哉?”
蔚来听他所言有理有据,也是大方地答应了,“王老板将儿子交给我,这是对我的信任,本人深感荣幸,只是我不明白,您这种富人家庭为何不趁早请教书先生?”
王顺昌露出难言之色,无奈说道,“马尼拉学堂繁杂,有教儒学的,有教西洋艺术的,也有教授东西方杂学的,接受不同的教育意味着踏上截然不同的道路,这关乎孩子未来,因而我久久下不定决心啊!”
王顺昌还是更偏向让王冀接受儒学,这样他长大后就有机会回到故国落脚了,孩子每次见到汉人都格外高兴,这让他意识到儿子似乎内心对大明的接纳程度更高。虽然自己讨厌儒学和大明,但也不能自私到为了自己的喜恶而干预孩子的人生。另一方面,他又不甘心看着儿子沦为皇帝统治百姓的工具,不愿意看到王冀过着胆战心惊的日子,所以他陷入了极度的纠结,而这种纠结直到王顺昌与蔚来相识才得以解开。
“原来如此,我的道路代表自由,受到的束缚会少很多。不过您确定您的孩子愿意跟随我学习吗?”蔚来不希望自己的学生以不情愿的态度求知,这对双方来说都是一种折磨。
王顺昌则轻松地说,“让他来跟着你上几天课不就知道他有没有那个心思了吗?”
蔚来一想,也只能如此了,“那好吧,就让他明日早上过来这边试上一试。”
“等等,蔚来兄弟,既然你要开课讲学,怎么能蹲在地上画沙画呢?我宅子里就有一处房屋是为本家的私塾准备的,不如就当你们的学堂吧,好歹不用风吹日晒的。”王顺昌远远看见外面那个盘坐在地上写写画画的身影,觉得这种条件也太恶劣了,于是想到了这个主意。
蔚来也不矫情地推诿一番,直接爽快地接受了,“那敢情好,那就谢谢王老板了。”
“哪里哪里,举手之劳罢了,冀儿以后可要拜托你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