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几十步,便有一群手持灯笼的甲士出现在漆黑的街道上拱卫着一架马车。
二人走到马车边,一名甲士弯腰放下梯凳,扶着麦奈登上马车,坦坡杰也紧随其后跟上去。
马车晃动了一下便开始行驶起来,马蹄声、车轱辘声、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充斥着狭窄的道路上空。
坦坡杰犹豫了一下,还是咬牙出声道,“还望陛下不要将方才的话放在心里,想必他是在西方待久了,受到了某些影响,因此生出了城邦之想。只不过他说话欠考虑,没有正确表达出原本的意思罢了。”
他不知道,蔚来想要建立的政权是没有君主的那种,因为蔚来的超前思想远远胜过了坦坡杰的猜测。
麦奈的脸上波澜不惊,十分平静,在黑暗中很难分辨出他的喜怒哀乐。
“先不管他是不是城邦派,单从我的观察来看他一言一行无不透露出自身的本质。”
“陛下……”坦坡杰的心揪了一下。
麦奈继续说道,“我读人的眼光从没出错,更何况他拙劣的演技反倒有些欲盖弥彰,你也是,如此迫切的想要为他说情,想必也是如此。”
坦坡杰深深叹了一口气,直言,“我只是很久没有看见这么纯粹的人了,直来直去,从不弯弯绕绕,毫不掩饰地展露自己的欲望……我不忍这么一个人因此而凋零。”
麦奈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笑问,“我是那种以言降罪的王吗?”
坦坡杰尴尬一笑,“陛下赏罚严明,这是事实,只是毕竟这次的言论不一样,已经触犯了王国的根基……”
蔚来直言,人人生而平等,当着一位国君的面否定了其独一无二的地位和权利,并将之贬低到与平民同一层次,这种行为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基本上产生一个悲剧。
中原的王朝君主以“天子”自居,认为自己是龙的化身,这是为何?不就是划分等级吗!我是天的儿子,我是龙躯,我秉承天的意志治理天下,所有人都得诚心诚意地臣服。这样不仅解释了为何我是皇帝而不是你的问题,而且还巩固了自己超脱凡俗的地位。
若是人人都相信人生而平等,那就意味着每个人都能做统治者,人的野心瞬间就被点燃了,到时候颠覆造反之事必将袭卷整个国土,君王的椅子也坐不稳当了。
麦奈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在马车快要到达王宫之时突然打破了沉寂,“你以为如何?”
坦坡杰一愣,显然没有搞懂麦奈的问题。
“你以为这种想法如何?”麦奈重新问道。
坦坡杰摇头,“天真的想法,人是注定不可能平等的,国因阶级而存在,不同的阶级必然会划分出不同等级的人,人人平等,荒诞荒诞!”
“是吗?”麦奈用手拨开了窗帘,抬头望向天空中闪耀的星辰,“他的身上有一股陌生的气息,他的思想格格不入,这个世界就是一张拼图,他是多出来的一块儿,每个人都对应天上的一颗星星,但我却找不到属于他的那颗。”
“岳父,他不属于这个时代。”
……
蔚来举起碗筷继续大快朵颐起来,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也没有当场得罪过一位国君一般。
王顺昌眉头皱成了一把锁,怎么也解不开。他忧心忡忡地往回走着,他根本无法看出国王的内心情绪,对方似乎很是淡定。
可是他并不认为那是毫不在意,君主乃是世界上最自私的人,表面上的淡定往往意味着阴面的爆发!
走进房间,连蔚来还坐在位子上吃饭,便冲过去将他拉起来吼道,“蔚来兄弟!都什么时候你还若无其事地坐在这里?赶紧逃吧!马尼拉没有城墙,你现在立马去港口,我出钱雇一艘船送你离开,大明也好,西方也好,总之离吕宋越远越好!”
蔚来一直等王顺昌冷静下来方才挣脱出来,“若是他真心想抓我,又怎会给我逃脱的机会?如果我逃了,你的后果更为严重,你不仅是中介人,更是协助我逃跑的帮凶,我怎能逃?”
王顺昌捶胸顿足,无奈地仰头叹气,“我是如何叮嘱你的?注意言行,注意言行!上次向陌生人打探国王也就算了,今日你竟然还不吸取教训,对着国王的面说出那种话!那种话可是触及了帝王的根基,是最严重的罪行,杀头都不为过啊!”
蔚来虽然表面上淡定自若,其实心里也慌的一匹。他连铁窗一日游都没体验过,如今忽然得罪了具有生杀大权的国王,随时都可能被抓进大牢等候问斩,这怎么不慌,说句难听的,他都下尿了!
“我怎么总是想什么就说什么?”蔚来在心中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学过历史的人谁不知道帝王的恐怖?自己偏偏就得罪了一个!
不过正如方才他说的那样,没法逃,不能逃,只能这样等着,若是没等到任何人,说明一切无事,若是等来了一群人,蔚来就得提前升天了。
二人分别,蔚来回到房中,开始以最快的速度编写数学集,若是自己难逃一死,最起码还能给这个世界留下一点儿遗产。思想类的书很容易被封杀焚毁,数学这种不仅实用,还具有极强启蒙意义的学科就成了传承的不二之选。
途中他还抽空写了一封书信,具体内容便是讲述自己的真实来历,不过想必没人会对他来自未来这件事当真吧。
王顺昌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家,他疲惫的不是肉体,而是精神层面。蔚来这个人是他偶然撞见的翡翠,他怎忍心亲眼看着这块玉石摔成碎片呢?
王夫人看见丈夫心情十分不好,就过来帮他揉揉太阳穴来缓解疲劳,但王顺昌却端起酒杯喝了起来。
“是有什么烦恼吗?”王夫人担心地询问道。
“唉,愣头青啊愣头青!即使愣头青也会分场合的,可他偏偏是口无遮拦!”王顺昌举杯一口闷了,酒劲刺激地他呲牙咧嘴。
“那个他,得罪了什么人吗?”王夫人松了一口气,看样子与自家无关。
“有一个我很欣赏的年轻人得罪了国王。”
王夫人猛然一哆嗦,顫声道,“真的?”
王顺昌无奈地点头,“还记得你说的向你打探国王的年轻人吗?就是他!我本提醒过他要注意点儿,可今晚还是当着国王的面说出了不得了的话。”
他放下酒杯,露出复杂之色,“我本以为自己是世上最叛逆的人,可没想到与之相比,甚远,甚远啊!我不满儒学,却不敢反抗,只能隐忍和逃避,而他不满的是整个世界,而且还公然说了出来。我不知道是该为他的勇敢而喝彩还是为他的无知而扼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