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朱英停下了手中的铁锹,走到曾强和杨柳身边。曾强和杨柳觉得把朱英晾在一旁,好像冷落了她,杨柳也有此感觉,难得她来祭扫父亲的坟墓,他不应冷落她。于是他挺身站起,朝正在擦汗的她笑笑,算是对她的劳动表示感谢。
朱英也冲他笑了笑,看得出来,她笑时有点尴尬,但更多的是满足与开心。
曾强很会成人之美,尤其他知道这是杨柳和朱英二十多年来一次少有的高质量的接触。曾强笑了笑,冲杨柳说:"杨柳啊,你看看朱英,干得多辛苦,我怎么都没见你说句好话啊?"
"很难得,我确实应该谢谢她。她扫了她们家的祖坟,又来帮我扫我父亲的坟......"
"怎么怎么?你这人说话,大错特错啊!"曾强故作惊讶地说:"你是说帮你扫你父亲的?你怎么说是'帮你'啊!这话对我说,是没错,可你是对朱英说,那不是大错特错吗?你们都是一家人,还分你分我呢!还不赶快向人家朱英检讨,认个错。认呀!认错呀!不然点个头表示歉意也算勉强过关。"
杨柳也知道曾强的用意,赶快朝朱英点了下头。
朱英甜蜜地笑了笑,转过身去继续为杨得勋的坟墓培土。但是刚刚培了两铲土,她急忙停下手中的铲,转脸对曾强说:"曾队长,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刚才我经过那座假烈士墓时,发现坟墓旁边竟然有几只易拉罐,我瞥了一眼,是红烧肉罐头呢!奇怪了,这地方怎么会有红烧肉罐头呢?又不像是拿来祭坟的。再说,那坟墓的亲人都死绝了,又没有人祭扫......这东西哪来啊?再说,如果是有人动了恻隐之心祭扫,怎么不烧几支香?我看了感到有点奇怪。"
曾强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说:"朱老板,你很警觉,很好,说得好,你的分析也很有道理。是奇怪,我去看看。"
曾强刚走几步,又回来,拿过杨柳的铁锹,说:"我还没给你爸的坟培土呢!"说着就铲土给坟墓培土。
杨柳在一旁说:"谢谢曾队长,我也替我爸谢谢你。"
杨柳待曾队长培了几铲土,说:"曾队长,可以了。我已经拜祭完了,就差放鞭炮了。朱英,等放了鞭炮,你带曾队长去水泥墓那边看看那红烧肉罐头。"
朱英"嗯"了一声,在杨柳父亲的坟前跪倒,很虔诚地拜了几拜,嘴里喃喃什么,然后在坟前浇酒。
曾强也学她的样,往坟前浇酒。
杨柳把一大捆三万头的鞭炮拆开封,摆在地上,绕来绕去像条大蟒,然后点燃。
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朱英和杨柳领着曾强向水泥大墓走去。
他们来到了"烈士墓"前。朱英说的没错,在坟墓旁,的确有两件未开启的易拉罐红烧肉罐头。由于不是摆在大墓石碑前,又没插香,应该排除为祭坟用的祭品,而应该解释为是谁不小心遗失的。那么,是谁匆匆来了这儿又不小心遗失了它?这里不是热闹的公共场所,而是一般人不敢涉足的鬼地方,因此,这遗失罐头者,肯定是这里陌生的不速之客。
这一发现使曾强很兴奋,他想进一步勘查现场,但又觉得已没有多大意义,要是在平时就好办了,但是今天,因为扫墓之故,经过这里的人实在太多,现场早已经被破坏殆尽。
他们绕着这座确实很够气派的大坟墓,来到它竖着残碑的正面。曾强觉得,还有许多历史的疑问他必须要了解,便对杨柳说:"杨柳,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好吗?"
杨柳说:"只要你认为必要的,我知道的都告诉你,我们坐会儿吧,那边。"杨柳手指左侧大墓旁的一丛灌木,灌木下正好有几块裸露出草梢的大石头。
"哦哦,上有树枝遮荫,下面有石椅,要不是在坟墓旁边,这里真是乘凉聊天的好地方。"曾经说着,朝那"石凳"、"石椅"走去。
他们坐在"烈士墓"旁的石头上,头顶浓绿的树荫,杨柳将小竹篮内的祭品用盖子盖好,把祭品遮盖得严严实实。曾强突然想到什么,禁不住抿嘴笑笑。
杨柳问他:"曾队长笑什么呀?"
曾强又哈哈一笑,说:"你要把祭品盖好啊,别让这儿坟墓里的魔鬼也享受到美味啊!哈哈哈!是不是这样呀?"
"那是,那是。"杨柳的动作被窥破后,干脆毫不客气而又很严肃地说。刚才他盖上祭品,确实是内心对坟内的仇人之恨而自然表露于行动的反映。
曾强仔细端详面前这座异乎寻常的大坟墓。这是当年杨柳的父亲和一些工程技术人员用生命建造的,它像一只硕大无朋的面包,是用当时最好的优质高标号水泥--鱼峰牌水泥和钢筋、砖石建造的。墓高5米、宽8米。高大的墓碑,碑面早已被砸残,墓碑的一些小残骸七零八落地散落在乱草丛中。坟墓也遭到重锤的敲击和铁钎的冲撞,但是钢筋水泥结构的它实在太牢固了,表面上只留下瘢痕累累被锤打的痕迹,显然无数次强力的打击,只勉强伤损它外部的皮毛。
距大坟墓约20米外,也用钢筋水泥修建了一堆两米高,基部方正顶端浑圆的坟,按照当地墓葬的习俗,称为"后堆"或"后山"。这"后山"的正面,也竖立一块墓碑,但是上面并不像主墓的巨碑上书有"革命烈士"等字样,它只是一块光滑的无字碑,因此并没受到打击和损毁。其实,这块碑看样子,面积比主墓的碑小得多,但厚度却一样,因此要比主墓的墓碑坚固。虽然它没被损毁,但是上面不知是谁用红漆写上几行字--此墓中人罪该万死!另一行是:什么后堆?此人绝后!虽然碑文的字迹因岁月的侵蚀早已褪色,但仍依稀可辨。
"后山"旁边有一副骷髅,它显然不是此墓中死者的,而是其他无主坟遗落的。看那两排牙齿,有几颗已残缺,形成一只小洞,竟然有一只蛤蟆把它当小别墅安闲地卧在里边。如果是一个陌生人走到这里见到它,一定不会相信这是一只蛤蟆,而是会想,它是不是鬼的化身。
曾强望着那可怕的骷髅头,想起传说中老村长被"鬼咬鞋"的往事,还有旁边横七竖八散落的根根白骨......他别过脸,瞥一眼朱英煞白的脸色,紧绷的脸和不敢斜视的眼睛,他自己想笑,但却笑不出声,因为连他自己都确实感觉心上掠过一丝丝寒意,此情此景,他甚至想:世界上到底是否有鬼啊?
此时杨柳却是另外一种思绪,他触景生情,想起过去父亲的惨死,心里既充满仇怨,也着实有点儿怯怯的,皮肤表面像是有蚂蚁爬行,在忽隐忽现地微微泛起一层鸡皮疙瘩。他忽然想为自己壮壮胆,也想打破这过于死寂的气氛,也是向坟中的杀父仇人示威和表示强势--是啊,我杨柳在仇人面前不可怯弱,而应该昂昂然向他示威,作为最终的胜利者的示威。
杨柳想到此,有意识地面带愠色,弯腰捡起半截砖头,狠狠地向坟墓掷去,砖头"轰"的一声震响,砸成四处飞迸的碎片。
曾强和朱英理解此刻杨柳的心情,他俩一言不发,以此对他的行动表示默认。
杨柳双手举起一块更大的石头,再次"轰"的一声砸向坟墓......
杨柳喘了几口气,坐回原处。曾强突然扬起右手"啪"的一声打在穿短袖衬衣裸露的左臂上,原来是一只花脚蚊叮他的血,一手下去,蚊子死了,手心却沾上了自己的血迹。
杨柳说:"曾队长,给我一根烟,我们两个吸烟,花脚蚊这些小鬼就不敢来吸血骚扰了。"
"有道理。"曾强说着,给他递上一根香烟。
为了要驱赶"小鬼",平时并不吸烟的杨柳接过烟,立即点燃,猛吸几口,谁知喉咙给烟呛了,立即大声咳嗽不止,咳得两眼泪水直流,却还在一个劲地咳。
朱英走过来,给杨柳递过一瓶矿泉水,杨柳接过拧开盖连喝了两大口。朱英又伸手递上一包面巾纸,但她稍微犹豫,杨柳伸手要接时,她却同时缩回手,拆开它,撮出一张,为杨柳轻轻摁一摁擦拭眼角的泪水。
曾强望着这一对因父辈的仇怨殃及而感情屡遭磨难的情侣,心湖里不由得泛起一圈怜悯、同情,继而是羡慕的涟漪。他禁不住单刀直入地问:"朱英,你俩打算何时结婚?"
朱英冲杨柳望了一眼,有点羞怯地说:"不会太久了,我们昨天刚刚商量,现在正做准备呢,再等等吧。"
"还准备什么啊,还等什么啊,不用等了,都相知相恋二十多年了,这样长的恋爱史,都够申报吉尼斯了,真是难为你们了。我相信,你们的结合,会引起很积极的轰动,这完全可以称为是一曲和谐与大爱的颂歌,太有特殊意义,也太有普遍意义了!"
杨柳用力咳一声,算是清理了咽喉内的痰后,说:"哈哈,我们自己也相信,既特殊又有意义,所以,告诉你,我们正做特殊的准备......"
朱英对他做了个眼色,不让他说。
杨柳说:"朱英,怕什么嘛,曾队长又不是外人,他们当公安的,他们的工作不也是为了创造和谐,维护和谐吗?曾队长,长期以来,由于文化大革命造成的确实令人难以忘记的仇怨,使得我们两代人像隔着高山,隔着大海,极难交往,更不用说通婚了。这就像一种无形的不可违逆的规矩,谁触犯了,谁就会背上把仇家当亲家的所谓罪过,谁就是'父仇不报枉为人'。其实,这不符合与时俱进的社会形态,不符合和谐社会的大潮流。"
杨柳说到此,望一眼朱英,显然是想让她也来说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