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风浅,虫鸣起伏。
月光隐晦暗淡,无法清楚地映出天空之下万物的身影,也只是透过层层荡开的如细丝般的黑色云霭,筛下些许的光亮,映在寒瓦之上,投出银灰的色彩,将天地漂洗成黑白的世界。因此,迷茫之中,悄然偷走了万物的影子,地面上都是灰暗。就连白日里油绿的杨树,都退居一隅,只有庞大的身影,还与稍亮的天色区分,伫立在如棋盘般规矩的方方院落之中,像一个个侍卫,守候着漫长黑夜下的一切。
这里是北宋西京城,巍然地棋布着重重屋瓦、道道街巷,规规矩矩的中轴线设计,正如许多都城一样,将整个西京城布置成对称的格局——中间宽长的街道分划破整个都城的心脏,将所有土地分割为二,左右的屋落街坊,店铺庭堂,在夜色中根本看不真切,恍惚间,就像是一面镜子立在东半城的边缘,而将倒影映在了西方。因为月影初升,东半城更显明亮些,所以更像是真切存在着的,而至于西半城,则略显昏暗,就自然地作为倒影存在。
西京人爱花,几乎每个院落中都种植着各种各样的花。若说非要拿东西两京做一对比的话,那么,或许好多人都会说东京更宽敞一些。可仔细看来,东京的宽敞源自它的空荡,这种空荡就像是少了一种点缀,西京之所以显得满当,是因为这里有花有木有生气。
大抵是西京的土质较好,水源充足,西京的树木总是生长得葱茏,一棵木槐就可以轻而易举的遮挡住半个院子。各家各户都有树,参差的树木互相掩映,笼罩住整个西京城。
此时,正值五月,城外的桃林刚落红菲,继而城中槐花又挤满枝头,淡白色长马蹄形的花瓣包裹着细小的鹅黄花蕊,悄悄开满枝头的每一个枝柄,一串串的点缀在浓密的繁叶之间,虽不及如雪的梨花开的清淡,却有着不一般的清香。风一过,花就摇落,丝丝缕缕的花香溢出,这一股清甜,也随着风的行程,被携至西京城的每个角落。
这个时节的西京是安静的,就连簌簌掉落的槐花都有着很大的声响。
布谷隐匿在繁叶之间,时不时地发出“咕咕咕”的叫声,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夜鸟,零零散散地分布在远远近近的树梢,明明叫声很是清响,却显得这个五月的夜异常的安静。
城南的外围街道上,有一家医铺,医铺内的任郎中是一个性情古怪的老头。这个怪老头给人看病需看自己心情不说,还嗜酒非常,常常抱着一个空酒坛子睡在某个未知的角落睡着。由于他行迹无定数,看病之人若想在他喝醉酒后找到他,也只有“呼呼”的呼噜声能提供些许线索。
这个怪老头向来不喜外人,更不用说接收弟子,可近来却破了例,居然收了一个小姑娘作为弟子,具体原因为何他却不肯向人谈及,人们也都不敢问,怕惹到了这个脾气暴躁的怪老头。
这相传中的怪老头任语堂收的第一个徒弟,就是王嗣宗大人家的千金——王溪亭。
人们只道这事之成必定以王嗣宗作为后盾,而这其中为人所不知的隐情就是,王溪亭为了成为怪老头的徒弟,付出了多少力气和心思——首先,她从城北的黄氏酒铺学了三个月的手艺,并每天准时为任语堂的小医馆中提去上好的陈酿。都说陈酿不怕日久,而王溪亭之所以是每天都送酒,是因为无论自己一次买多少好酒,老头都会忍不住都喝光......
就是这样过去了三个月,她本以为自己的赤诚之心可以打动这个老头,从而肯收她为徒,可她万万没想到,这个老头并没有任何改变想法的打算,最气人的是,他竟然毫不愧疚的享受着每天送来的酒水,小生活更是怡然自得,最最可恶的是,他一喝醉就睡在角落,病人找他看病都无法找到他。
王溪亭看着这个倔强的老头,心想,软的不成就来硬的,反正自己已经仁至义尽,现在只要她想一个十全的办法能骗他肯收自己为徒。
于是,她就潜伏在医铺周围暗暗观察,伺机行动。终于一日,趁他还在昏醉之时,她偷偷买通一对夫妇,让男者声称自己肚子剧痛,已经无法忍受,这样一来,怪老头不得不在醉酒的状态下接诊,而她则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他的秘方掉包成巴豆,果然,他在迷糊不知的情况下,按习惯记忆随手抓了药,错将巴豆当做止泻的秘方拿给病人。
结果,还没过去两个时辰,一个妇人就气势汹汹的来了,进了店铺就开口大骂,怪老头酒醉缓解,毫不知情的他一脸茫然,听对方说完这才得知自己惹了麻烦。这才知,原来这妇人是方才看病男子的妻子,此次前来是为了讨回公道的,因为这个人人口中相传的好大夫,非但没有治好丈夫的病,反而让他泻下不止,更加严重。
任语堂心里暗叫不好,他用的止泻的方子乃是祖传的秘方,且说不归于自己研制的那一类里面,此方用于腹痛患者,能有效缓解疼痛感,柔和肠胃,见效快,效果好。可如今竟出现了泻下不尽的情况,他不由得心颤——祖传秘方中讲述过,若真是使用此方出现泻下之效,则药效过强,对患者身体乃大伤之果,甚者危及生命。而这一点,正是王溪亭在医铺里外晃悠这么久后才得到的一条秘方。
按大宋例律,若医者行医之时因用药不当造成人身伤害及死亡者,视其轻重给予牢狱之刑。
那夫人显然是受了她丈夫突如其来的异常反应的刺激,执意要将此事牵至公堂,请公堂处置这个不负责的郎中。值此危要关头,王溪亭当然就要出马了——她假装若无其事的经过医铺,又假装不经意间听到了这其间的谈论,便悄声告诉任语堂,她,肯定会想办法解决此事的,而他呢,必须要答应她一个条件。
妇人声高气昂的喊叫声不绝于耳,任语堂感到烦乱不堪,而王溪亭的父亲是西京知府,这一点他是知道的,想来或许也能帮得上自己,不得已之下便答应了王溪亭的条件。而王溪亭自然抓住机会要做到万无一失,她立马从袖中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契约,只差任语堂签字画押。随后,她很快从旁边的柜子上拿来蘸好墨的毛笔,递到任语堂手边,任语堂无奈,只得照做。
他取过笔写下任语堂三字,王溪亭又端来了印泥,拿着他的手使劲按了一个鲜红的指纹。
“大功告成!”王溪亭欢呼道,回身与妇人使劲儿击了一掌,随后立马小心翼翼的折好刚刚的契约,再次放进袖中。
任语堂愣愣的看着他们二人,很久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被骗的事实。可是,没办法,他只能看着眼前两人欣喜,听着王溪亭递给妇人银两的时候嘱咐她不要将此事告知他人,否则后果自负的言辞,看着那妇人笑嘻嘻的对他说精湛的技艺总还是需要聪颖的继承人的安慰,他就这样,被两个女子带进了一个圈里,这栽,他不得不认......
怪老头有两个女儿,大小都已嫁出,妻子也早在十年前因病去世,他一直对妻子的病逝心怀愧疚,于是更是钻研医书不倦,如今,已是城里有名的神医。可他也毕竟年老,空有一身医术却无后继之人,于是,这样一来,王溪亭顺理成章的成为了怪老头任语堂的单传大弟子,老头也遵守契约,将自己的秘方传授与她,并带她一起研制新的方子。
时间的眼睛一眨,两个月已经过去了,王溪亭如愿师从怪老头,从他那里学习医术药方、天文历法、地理疆域等等,而怪老头面对这样一个聪颖善悟、勤快善良的孩子,发现机缘巧合之下也算是找对了人,竟也欣慰自己的业绩后继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