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酷夏,麦子的抢收时间。农民们一个个挥汗如雨,嘴唇干裂。
阿阳的母亲也一样,但她应该被晒的发红的脸颊,却惨白一片。她收割麦子的速度越来越慢,眉头紧锁,眼见的她强忍着痛苦,行动越来越迟缓。
地里收麦子的家人都未发现她的异常,直到她一个头抢地昏迷过去。
因劳累过度,5个月的孩子流产了。村中的郎中并没有几分高明的医术,村民小病靠忍,大病听天由命。
去郎中那里的次数一生中都有限,但阿阳的父亲只能把流血不止的妻子送来这里,这是他唯一的选择。
农村的妇人流产太常见,运气不好的常有血崩。曾有人心疼媳妇,要送去镇上找高明的大夫,但人送到半路上,已经毫无气息了。
“八叔啊,求求你,救救孩子他娘,求求您!”这个男人跪在地上,死死拽住一个中年男人。满脸汗水泪水交加,乞求的话语中,哭音明显发颤。
被叫做八叔的郎中,满脸沉重与无能为力,摇摇头,叹息道:“哎~~我能用的法子都用了,也没有药了,你还是早点准备……”
“不,八叔,龙骨,龙骨拐沟的那味药,是不是可以用?”
“有龙骨肯定是可以止血,但一来咱们这儿离那拐沟少说也要走一天,二来能不能挖到全凭缘分。你走了,你娃他妈……”
“您帮我再想想办法,先撑一上午,我立马就去一趟。”冯老七站起来,满脸坚定。
冯八叔皱眉,“你不要胡来,你这上有老下有小的。”
他看向趴在母亲床边,惶恐的不知所错的五岁孩童。豆大的泪珠一滴一滴划过脸颊的狼牙印。
冯老七也向那边看了一眼,他稍有迟疑,再看向妻子惨白的脸,一咬牙转头冲了出去。
冯八叔慌忙追出去,“老七,快回来,你不要胡来……”
冯老七听而不闻,头也不会的跑掉。
冯八叔看着他跑调的方向,重重的叹了一口气。龙骨拐沟离这里说远也不远,说近也不近。如果绕道,差不多需要一整天一个来回。
如果径直翻山,那一上午就够一个来回。但是,需要翻过前面那座小树林,那里住着不少狼。里面的黄土,不知埋了多少孤魂。所以,又被称为索魂山。
太阳渐上正午,冯八叔出门往山那边看了无数次,屋内的妇人面色渐渐呈金色,气息越来越微弱。
山那边毫无人影,冯八叔重重叹了一口气。只好去冯老七家找人,来陪着这年轻媳妇儿生命的最后一程。
夏忙季,又是常发生的事,能腾出一个人手照顾着就不错了。直到冯八叔赶到冯老七家,刚赶到家,预备一家人午饭的冯老太,才知道自己的小儿子翻那座索魂山了。
小脚的冯老太怔了片刻,腿一软,扑通一下倒在地上。树皮般满是皱纹,被黄土风霜烙上了沧桑麻木的脸,一绷紧便是“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嫂子!嫂子!”冯八叔赶紧弯腰去扶老妇人。奈何老妇人身子软的一点力气都没有,几次都没有扶起来。
老妇人哀哀凄凄的看着冯八叔,“他,他八叔,那也是你看着长大的孩子啊,你怎么不拦着啊?”
她捶着冯八叔的胳膊,哭着质问道:“你,你怎么忍心看着他去送死啊,我的儿啊……”
“我拦过,没拦住啊”冯八叔嚅嗫着解释道。又不得不硬着头皮道:“媳妇子也……唉~~”他长长的叹了口气,“都怪我无能,可嫂子,该把人接回来,预备着了……”
冯老太闻言犹如晴天霹雳,她望着冯八叔一动一动的嘴唇,眼角挂着泪,却不哭了,茫然间好似没有听懂冯八叔说什么。
冯八叔想着药房里,躺在炕上奄奄一息的媳妇子。心里着急,这冯老太又有些神情恍惚,眼看没法子主事。他家里出了这么大事,总得个男人来主事。
他只好赶去冯老七家的麦子地里,找人通知此事。
冯老七的爹听闻这一切,并没有言语,一张干瘦古板的脸,似乎更填了皱纹,越发古板。
最后他默默的跟着冯八叔往村里赶,他的大儿子和大儿媳急忙跟上。
刚到冯八叔的药房,远远听见冯阿阳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一声接一声的叫“娘!”
几人脸色一变,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去。男人们去找板车,女人们进了屋子,去帮忙。
仆一进屋子,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迎面扑来,那炕上的铺盖已经背卷起,土炕上渗出一大滩血。饶是几个女人都是生过孩子的,也被吓的面无人色。
只见躺在炕上的阿阳他娘已经醒了,面如金纸,手搭在儿子的脸上,满眼不舍。这俨然是回光返照的光景。
冯八叔站在门口并未进来,隔窗看了一眼,便慌里慌张的指着几个妇人道,“快,把人扶下来。不能背着炕基走。”
这里的习俗是,有人去世,快烟气时,必须要把人抱下来放在炕下的凳子上。若死在炕上,就是背了‘炕基’,到了阴曹地府,也会一直背在身上。
几个妇人默默无言的将人抱下来,狭窄的屋子里,只闻小儿撕心裂肺的啼哭声。
人被刚移到椅子上,就见人头渐渐歪过去,没了气息。她终究没有等到丈夫去求的药,便先一步走了。
终归死者为大,村子里的人不得不放下镰刀。赶到冯老七家帮忙置办丧事,着人去请了阴阳师,在院子里搭了个简陋的灵堂。
众人忙活的时候,不见冯老七,难免问起。得知去处后,难免一阵沉默。看向那跪在灵堂哭的嗓子发哑的孩子,都充满了同情和怜悯,还有一丝难以琢磨的异样。
下午太阳将要落山,丧事一切就绪,只等明日黎明前下葬,却还不见冯老七归来,众人心里都有了数。
冯老五等不下去了,叫了一大帮青年,拿着农具,带着狗。去索魂山那边找人。
进树林不久,便发现了大量动物踪迹,其中狼的踪迹最新鲜。一群人跟着这踪迹查找,不多时便找到一片血迹斑斑的狼藉之地。
除了鲜血,便是粗麻布的衣服,被撕成碎片,东一块,西一块。这惨烈的现场,让在场的男人无不脸色发白。
这一切足以说明,冯老七没有那么幸运的躲开狼群,也没来得及见妻子最后一面,便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或许大多数人都猜到了这种结局,在一群人的人身后,站着一个哭的眼睛红肿的小孩。无人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跟上来,站在那里的。
冯老五跪下去,收拾残破的衣物,和着血一起卷起来。只能将这些东西带回去,立个衣冠冢。
冯老三不忍心看,一掉头就看见这个不声不响的孩子,吓了一跳。那孩子眼睛红是红,但却也清冷的吓人,仿佛一日之间,突然长大了。
他心里一惊,慌忙伸手捂住阿阳的眼睛。等冯老五收拾好了遗物,走在前面,他抱起这不哭不闹的孩子跟在后面。
冯阿阳一夕之间,失去了双亲。冯老七的几件破碎的血衣,同妻子的尸体,被放进了一口用柳木新打的薄棺材里。
穿着简素孝衣的孩子,跪在灵堂里一夜。家祭过后,便是‘游食领羊’等仪式,没有公羊,却这少那,所以一切从简。
饶是如此,起灵时,已经到后半夜。但在起灵前,发生了一件事。由于这夫妻两膝下只一子阿阳,阴阳师定好由他擎灵幡,由冯老五的长子,也就是冯老七的亲侄子代为“背棺”。
但冯老五的妻子,在起灵前死死拉住儿子不让上前,哭闹起来,职责冯阿阳命硬,克死了父母还想继续留在家,祸害他们,她可不能答应。
众人都明白了,冯五嫂要以儿子‘背棺’这事为要挟,将五岁的小侄子赶出家门。
诡异的是,冯家的两代当家男人,冯老爷子和大儿子冯老五,都保持了沉默。
冯老五蹲在窑掌(窑的最里面),抱着头一动不动,让人看不清他的情绪。
冯老爷子做在炕头,一口接一口的抽着旱烟,很快窑里烟雾弥漫。呛得人难受,他却越抽越猛。黑黢黢的窑里,豆苗大点微弱的煤油灯,不停的摇曳闪烁,更显的莫测。
冯老太歪在炕尾,一直哀哀切切的哭着。除了伤心,好像一切都与她无关。
“赶出家门?好狠心的婆娘,你是想要你小叔子断了香火么?”逝者一位娘家汉子出口质问道。
“那你领走啊!你是他舅,你不怕被克死,你领取回养啊!”干嚎了半晌的冯五嫂立即回怼道,睁的杏圆的眼睛,犀利又恼怒,就是没有半滴眼泪。
“你放屁!你们冯家绝户了?要我们李家替你们养孩子?”
这一句话惹怒了冯家和冯五嫂娘家的人,几方人越吵越凶,越吵越乱。
眼看就要动起手来,冯老三大喝一声:“够了,孩子我来养!鸡都快要叫了,赶紧起灵。”
冯老三是孩子的干爹,但是在孩子的亲大伯,亲爷亲奶奶都在的情况下,还真没有叫干爹养孩子的。
而且,冯老三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一大家子人,也并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
冯老三的娘就要上前说话,被儿媳妇死死拉住。周明邵费劲口舌,才勉强劝住婆婆,看在死者为大的份上,当下不要掺和进去闹。
冯老三的爹兄长,眉头皱的死紧,但到底没有说话。对于命硬克人这一说,村里有头有脸老人们,也是宁信其有,不敢信其无的态度。
所以从始至终没有人表态,只有这时,看有人接手了,才三三两两站出来,催促赶紧起灵,让死者入土为安。
阴阳师看闹腾完了,才慢吞吞的走出来,安排‘吹手’奏起丧乐起灵。冯阿阳抱着丧盆走在最前面,抬棺的一群人跟在后面,在鸡鸣之前,将一对苦命的夫妻下葬。
一群人忙忙碌碌,赶在天亮前将人安葬。各回各家,在家门口点一堆火,跨过去驱鬼辟邪。然后各自忙活去了,只有冯老三,在到处找阿阳。
他一时不注意,这孩子就不知跑去哪里了。问过几个村名,都说没留意。他家里的麦子不能再拖了,只好让儿子冯阿惟去找,自己赶去麦地收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