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真心话?”齐隆液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当然。”
齐隆液一声冷哼:“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这种觉悟了。”
“大,大哥?”
“那你老实说,想谁登上那个位置?”齐隆洪一下子噎住,想谁登上那个位置?
从前他是自己想登上那个位置,现在他当然是不想当了,可是,让大哥当?他不服气,三弟?四弟,算了吧,个个如狼似虎,他当然都不同意。
“你不乐意。”齐隆液放下书册,站起身来,抄着袖子眼神冷漠,“你肯定不乐意。”
“我……”
“你觉得五弟怎么样?”
“他那个书呆子。”齐隆洪脱口便是一句,然后看齐隆液面色有些不虞,赶紧改口,“大哥以前不是只祟尚武力吗,怎么现在改了?”
“是啊,”齐隆液点头,“很久以来我一直觉得,武力可以解决所有的一切,可是最近却发现,不是这么回事。”
“大哥?”
“我疲倦了,”齐隆液抬头直视着前方,像看着他,也像是在看着另一个自己,“也想清楚了,与其将西番交给一个野心勃勃的人,还不如交给一个真正心存仁善之人。”
“心存?仁善?”齐隆洪真地大挠其头,他不知道大哥是哪根神经搭错了,居然会有这样的想法。
“他是一个心存善念之人,这些年来,你何曾见他提刀杀过一个人?”
齐隆洪沉默。
“以前,我总觉得五弟很傻,他不要女人,不要领地,不要骑兵,总是喜欢一个人在齐纳河畔走来走去,装着深沉,装着冷漠,可是眼神里总有一些他人看不明白的东西,他仿佛,总能穿透眼前的景象,看到很远的地方,那个时候我就总觉得奇怪,他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也是一个有预知未来,把握未来的人。”
齐隆洪听得稀里糊涂,完全不明白。
“你出去吧。”齐隆液挥挥手,一看齐隆洪的表情,他就知道对方完全还处在另一种思维层次,盘算领地兵马的层次,而没有那种宏伟的愿景畅想能力。
齐隆液也是最近这些日子才想明白的,他想模仿齐隆洪那种思维,却发现十分地困难,他闹不懂自己那位好弟弟在想什么,他似乎洞穿了太多的东西,包括未来。
他说,西番的王者不是由武力决定,而是由人心。
人心?
那些贱民的心吗?
贱民的心——
齐隆液托着头,闷闷地想着。
混战暂时休止了,四个王帐的人都进入休生养息的状态,百姓要各自过着自己的生活,不管日子多么艰难,他们总是要继续下去。
“大殿下。”
“什么事?”
“有一支骑兵朝我们冲过来了。”
“骑兵?”齐隆洪微微一愣,“什么骑兵?”
“好像是那个,余夜部族逃走的青年男子,渥希。”
“余夜人?”齐隆液霍地坐起身来,“你说余夜人?”
“是。”
齐隆液真地惊呆了,当年那一场刀光剑影的血战记忆犹新,他记得……
不知道为什么,齐隆液忽然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
“大殿下?”
两人的话尚未说完,外面已然传来一阵砍杀之声,齐隆液一把抄起旁边的大刀,披上铠甲就冲了出去。
他看到了那个男人,像野豹子一样奔突厮杀,浑身带着枭残冷寒的气息,他手中一柄大刀抡得浑圆,刀光过处人头落地有如滚瓜切菜。
我的个娘。
当他抬起头来看齐隆液的时候,齐隆液浑身冰凉。
“大殿下。”亲兵拉扯他,“我们快走吧。”
齐隆液这才清醒过来,转身奔向一旁,跳上马背一阵狂奔,一边奔一边往回看,却见那马上男子露出一脸狰狞的笑意。
存在了百余年之久的王廷,旦夕间化为乌有,当年那个狼狈逃走的男子,用一场烈火焚毁了所有的一切,来发泄他的痛苦和愤怒。
冲天火光中,所有骑兵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心中的英雄跪在地上,抱着头号啕大哭。
他就像一个孩子一样。
是否在后悔当年没有力量,去守护自己最心爱的人,是否在后悔以愤怒来平息自己的愤怒?
不管是大王子,二王子,三王子,还是四王子,帐下人马风流云散。
渥希走进了金帐,看着那把黄金椅子,心中忽然满是感慨,他想起那个男人。
当年,他莽撞地跑去截杀他,却被他的骑兵团团围住,那一天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可那个男人却放走了他。
他不明白。
他真地不明白。
他明明说过,有一天绝对会率领人马杀过来,屠戮所有的西番贵族,他要把他们踩在脚下,让他们痛哭哀嚎悲鸣,可他还是放走了他。
齐元凯是吗?
他那双深沉的眼睛里,到底看透了什么?
是他死后整个西番的动荡不安?还是他渥希有一天,真的会成为一代英豪?他卧薪尝胆六年,历尽艰辛六年,终究要成为草原上一颗璀璨的明珠。
现在,他可以坐上这把椅子,颠覆他身为流寇的命运。
可是他开心不起来,那些在余夜经过的日子,父老乡亲们的笑颜,都在他脑海里萦绕不去。
他们都死了。
他们为什么会死?
余夜人的叛乱,仅仅是因为他们想得到养活他们自己的土地和牛羊,他们有错吗?
当西番骑兵冲到余夜烧杀抢劫,可有想过,他们那痛苦而滴血的心?
渥希静静地坐着,许久都不言语。
直到第二天凌晨,朝阳升起,他才从屋子里走出来,面对这片熟悉的土地。
士兵们分列两旁,身形挺得笔直。
渥希沉默地走着,走到齐纳河畔,他也看到了那个老人,他还是那样走着,一步一叩,朝着雪山之巅。
和其他人不同,渥希没有轻蔑,没有嘲讽,而是一种深深的仰慕。
似乎不管西番草原上发生了什么,这个老人的姿态和从前一样,不会有丝毫的改变。
所有的杀戮也好,血腥也罢,居然会被这样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隔开。
他身上那种淡云出岫,与世无争的节操,却无声映衬了这个世界的污暗。
待老者走远,渥希也走过去,跪伏在地,开始朝着雪山之巅叩拜,一步一步,虔诚到极致。
“啊啦索,啊啦里索——”
远处,有牧羊女的歌声传来,清透动人,声声叩动心弦。
“三殿下,现在咱们怎么办?王廷已经完蛋了?”
“正好。”齐隆泯反倒长长地舒口气,拿过酒囊喝了一口。
“三殿下您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齐隆泯仰脖灌了一口,“听说占领王廷那小子叫什么?渥希是吧?那还不都是大哥种下的恶缘,他要杀就杀绝,杀不绝就像野草一样,春风一吹就长起来了,当时那小子是只羊,可现在是只狼,长大的狼就要喝人血!”
“三殿下,话可不能这样说,现在你可要和大殿下二殿下他们联手对敌啊。”
“联手?”齐隆泯喘了口粗气,“联屁的手!我现在和他们联手,抢不回王廷,大家完蛋,抢回了王廷,谁做大汗?还不是便宜别人。”
“可是三殿下,要是一个牧民的小子做了汗王,这存在了数百年的西番王朝,不就不复存在了吗?”
齐隆泯的表情僵住了,这个问题,他根本就没有想过。
是啊,他们想来想去,都觉得汗位只会属于他们四个,哪里晓得半途杀出来一匹黑马,不,是一只野狼!
那小子是为了复仇,还是为了当汗王?
齐隆泯的脑袋一时有些乱。
“殿下,那小子现在地位未稳,我们还有机会,等到他权势巩固,羽翼丰满,只怕就会对我们亮起刀子。”
齐隆泯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然后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赶紧去找他的大哥二哥。
“二哥,你说现在咱们怎么办?”
齐隆洪眉头拧得死紧,渥希这一出,完全超乎他意料。
打死他也想不到,那个小子有如此的能量,不过,首先也要怪他们自乱阵脚。
“要是父汗还在……”齐隆洪不由轻叹一句。
“父汗?”齐隆泯也在暗自琢磨,是啊,要是父汗在,所有驻扎在西番的军队都会听其号令,又怎么会败得如此惨。
“想不到,父汗刚去世不到两个月,王廷就发生这样的巨变。”
齐隆洪陷入深深的思索中。
此前齐隆液说要推举齐隆浩为汗王,他还不以为然,觉得这是无稽之谈,可是现在想想,只怕大哥是早已看出什么了吧,但齐隆浩那个文弱书生,面对凛冽寒枪,又有什么主意呢?
“暂时按兵不动,静观其变吧。”齐隆洪道。
“什么?”齐隆泯微惊,这可不像他大哥说的话。
“你还有更好的主意?”
齐隆泯摇头。
“这不结了?”
两人就此分手,各去做各的。
“头领。”
骑兵走到桌案前,毕恭毕敬地朝渥希行礼。
“什么事?”
“头领可有打算称王?”
“称王?”渥希脸色冷然。
“难道头领并无此打算?”
“没有。”
“那——”
“你先退下,不要想太多。”
亲兵离去,渥希躺靠在貂皮椅上,想着心事。
他的部众大多都是一些原本饱受西番贵族欺凌的牧民,所以当他登高一呼之时,响应者众,但起事之初,他就说好,攻破王廷后可以夺回他们原来的领地,牛羊,但却没有答应他们别的。
这些人的心地也相对淳朴一些,没有那么多的杂念,换句话说,比较好控制,至于他自己,倒真没有想过要做什么王者。
汗王?
这个位置或许是辽云草原上无数英雄的梦想,但却不是他渥希的,他只是想陪着那个人,安安静静过完一生。
这个愿望很简单吧?
他渥希本不是那种想要轰轰烈烈的人,然而命运却嘲讽了他。
他想要保护的女人,被西番贵族无情践踏,他怀着满腔烈火踏上复仇之路。
他成功了。
然而又能怎样呢?
他所深爱的人,永远都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