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隆浩心中忽然涌起莫明的悲伤,差点落下泪来。
他一个人默默地走开。
离开王廷,走到自己和母亲曾经住过的草场,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空荡荡的。
他就是在这儿出生的。
他的记忆从两岁开始……母亲每天挤羊奶喂他,同时忍受着一些粗鲁男人的骚扰。
没有人保护他们。
也没有人心痛他们。
……他似乎忘记了,那个时候母亲也常用草灰糊了脸,借以闪避那些男人。
他看得见她眼底的憎恶与讨厌,甚至是仇恨。
却无力反抗这样的命运。
那个时候,他在想,如果母亲可以选择,会不会死亡或者其他。
但她仍然坚强地活着,只是每个夜晚抱着他,低低地哭出声来。
她的泪水浸湿他的衣衫,可惜那个时候他只会呆呆地看着她,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如何才能保护自己的母亲——让她住进温暖的大帐篷?给她羊奶喝?
好像他都做不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天都去河里捉鱼,最开始的时候,他什么都捉不到,还好几次掉进河水,差点被水给呛死,但是后来,他一天天长大,捉到的鱼越来越多,足够他和母亲两个人喝,他还可以养牛,养羊。
等到十五岁时,他已经可以拿起马鞭,把所有来找他母亲麻烦的男人全给赶走!
只有一个男人例外。
当那个男人出现在他们的帐篷外,吃惊地看着他时,他已经十六岁,长得高大而健壮,那个男人四十来岁,仍然显得年轻。
他的肩膀很宽,双眼炯亮,他看着他,不说话。
而他的目光像冰一样冷。
他知道,那是仇恨。
从看到这个男人第一眼起,他就只有仇恨。
可是那个男人却走进了他和母亲的帐篷。
那一天,齐隆浩没有回家,一个人跑了出去,沿着齐纳河畔一直疯跑,疯狂地跑,宣泄着心中所有的一切,直到雪山底下。
“啊!啊!”他大声地吼叫着,向长生天表露着他的愤怒与不甘!
夜深了,远处传来狼的叫声,但是长大的齐隆浩已然不畏惧这些,他躺在草坪上,眼神枭骜。
后来,他慢慢地睡着了。
半夜里醒来,只看见一轮月亮挂在天空中,四周群星环拱。
齐隆浩的心,却是空的,冷的。
天亮了。
河边响起牧人们的声音,他们驱赶着牛君群,羊群,在草地上奔跑。
齐隆浩翻身腾起,在草地上漫无目的地走,远处忽然传来母亲的喊声。
齐隆浩怔住。
然后呆呆地看着那个从晨光中走来的女人。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清母亲的真容。
她很美。
十分地美。
肌肤白嫩,腰肢玲珑。
齐隆浩觉得自己的喉咙莫明地紧了起来,呼吸变得急促,然后他别开头。
“浩儿。”母亲走上前来,握住他的手,“你昨天夜里去哪了?”
“不用你管。”齐隆浩摔开她的手,第一次表现出倔强,冷傲,以及不屑一顾。
桑朵眼里闪过丝失落,许久才小声地道:“他是你父亲。”
“父亲?”齐隆浩的声音却一下子提高了数倍,“我从来就没有父亲!”
他往前冲了数步,抬手指向天空,带着一种赌咒发誓般的凶残:“我有父亲吗?当他们欺负你的时候他在哪里?当草原上那些野孩子打我的时候他在哪里?当我被凶恶的狼乌黑的时候,他又在哪里?”
桑朵沉默,然后细细碎碎地哭出声来。
“哭!”齐隆浩转头冲冲她嚷,“你就知道哭,除了哭你还会什么?”
“可我,”桑朵抬起头,眸中隐着几许哀伤,“只是个女人。”
齐隆浩的眸光沉寂了。
如果不是看她只是个女人,如果不是觉得她一生凄寒,他大约会拂袖而去吧。
“他答应,会让你回到金帐,会把属于你的一切都还给你,还说,会好好地补偿我。”
“你就相信了?”齐隆浩瞪大双眼看着她。
“可他到底是你的父亲,他还是——”
“他还是整个西番的王,是西番的主宰,对不对?”
桑朵震惊地看着他:“原来你都知道?”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是一个野孩子,是一个没有人疼爱的野孩子!我憎恶这里所有的一切——冷漠的人,凶残的西番贵族,他们何曾把我们母子看在眼里?这些年我们像野狗一样地活着,而那个男人,却天天在金帐里搂着别的女人,恣意享受着她们的温存!我的母亲,我善良的母亲,你的容忍换来了什么?就是他一再对我们母子俩的伤害吗?”
“可是浩儿!”桑朵拉着他的衣袖,眼里流露出哀求,“你终归是他的儿子,这比牧民的儿子已经强太多!你可以回到他的身边,可以有最好的帐篷,可以有很多的牛羊,有自己的领地,一切……”
齐隆浩闭上了眼,没有说话。
对于他父亲将要给予他的一切,他半点不在乎,而是急切想寻找另一样东西,那个时候他不懂得自己要找的是什么,但是后来他会明白。
在看到司徒薇的第一眼起,他就明白了。
原来,他找的是心。
一颗完整的,只属于他的心。
其实,他在西番已经有两颗心,他母亲心里只有他,而他父亲……心里有太多的东西,草原,牛羊,年轻的女子,西番各个贵族的首领,大事,小事,鸡毛蒜皮,他都管。
但他更希望有另一颗心,可以完全与他贴合,时刻听到他内心深处的声音,或者悲嚷,或者痛苦,或者呐喊。
他迫切地寻找着,可却一直都找不到。
他并不是傻子,而是明白自己身边有一群什么样的人——他们疯狂地攫取着权利,泯灭人性,对于潜在的威胁实行坚决的打压,不容许任何超出他们意外的事发生。
他安静地站在王廷的边缘,将一切血腥的斗杀看得清清楚楚,却格外冷然。
他不屑于这一切。
却也一时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一切。
和贵族们斗来斗去,不是他想要的生活,当然,他也不想长期受人压制,过着痛苦不堪的生活。
可他还是太弱,于是暂时只能选择蛰伏,不去招惹任何人。
就在那样的时刻,他遇到了司徒薇。
像是在整个黑暗的世界里,发现了一丝可贵的光明,他想紧紧地抓住着这丝光明,不放弃任何一点活下去的可能。
活着,他要活着,他一定要活着。
而且,他要保护这个女人。
可从一开始,司徒薇表现出来的便不是亲近,而是抗拒,她也洞悉草原上所有的一切,并且不愿意与他们为伍。
他将司徒薇带进了他的帐篷,然而司徒薇始终是冷然的,她似乎有一种奇怪的本能,可以自如应付所有的灾难,不让他插手。
她在——
后来齐隆浩才看明白了,原来她在保护她自己,她动用自己所有的智慧与刚强,和西番草原上所有的一切作着斗争。
他看得见她单弱身躯里隐着那颗坚强的心,看得见她唇边偶尔扬起冷冽的笑。
看得见她面对危机时毅然反击的果决与刚傲,不输给任何一个男人。
他需要这样一个女人。
然而他也明白,她的心始终是骄傲的,太过骄傲。
她从不留恋他所给予的一切,更加独立地做着自己,她也试图改变些什么,虽然总是失败,但却从不放弃。
他们经历了如此多的风雨,她还是,牢牢地控制着自己能控制的一切。
西番会是他们的吗?
齐隆浩并不太肯定。
只是他们都很努力。
维持着整个局面,朝他们所想要的方向发展。
“二殿下想召见我?”司徒薇冷冷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侍卫。
“是。”
“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吗?”
“是……关于册封之事。”
“册封之事他可以和五殿下谈,为什么要单独召见我?”司徒薇的脸色像冰一样冷。
侍卫的脸色有些难看。
他也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说辞,才能打动面前这个女人。
“我不会去的,要去,也得等五殿下回来了,一同去。”
“五弟妹,何必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侍卫正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齐隆洪高大的身影从帐外步入。
气氛一下子变得紧窒起来。
倘若是其余女子,面对如此强大的气场,一定会吓得魂飞魄散,然而司徒薇却只是昂然而立,眼里一抹寒光闪烁。
“二殿下,请。”司徒薇侧退一步,做了个请的姿势,齐隆洪走到旁边的桌案后坐下,仍然双目炯炯地看着她。
“五弟妹,从前可是本王子眼拙,如何就没发现你这颗稀世明珠呢?”
“不敢当。”司徒薇唇角微微朝上一扬,“二殿下向来都是大忙人,哪里有功夫顾得上其它。”
齐隆洪死死地盯着这个女人,他确实是疏忽了,在他看来,司徒薇不过是一个纤纤弱女,随意施压便能令其臣服,哪晓每次居然都像是碰到了钉子上,令他好生烦恼。
齐隆洪不由搓了搓自己的手,思忖了很久,仍然没有想起什么来。
要说司徒薇是齐隆浩从那堆女奴隶扒拉出来的,打死他都不会相信,如此美貌聪颖的女子,怎会长期埋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