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已有李老师预警在先,化疗针水进入身体后的一个小时,我开始吐得昏天地暗、撕心裂肺,整个身体有快要分崩离析的趋势。
喝口水吐掉,吃药吐掉,闻到一点油腥味也哇哇直吐,饭菜彻底入不了口,上一口才咽进喉咙,下一秒就吐掉。
还好这回吐的不止我一个,靠墙的普洱大姐第一天早上也吐起来,不过她吐得没我厉害。她似乎很克制,对待恶心、呕吐这件事一直隐忍、小心翼翼!最终在她顽强的抗争下,打化疗的第三天她便已彻底摆脱呕吐这件事,继续恢复她一贯淡定从容状态,干瘪的嘴角边继续噙起一抹淡淡微笑。
普洱大姐的抗争精神让我自叹不如!虽然她的化疗针水没我重,但从积极主动治疗的态度来看,她始终是比我长点年岁且是经历过点事情的女人!
从一开始她就坚定治疗的决心,哪怕在视她为一切的老公面前,也从不矫情敷衍。
医生开的药她毫不含糊总在第一时间吃进去,哪怕她的胃里已经开始翻江倒海,但她一直拼命忍着,决不让任何一粒药从嘴巴里吐出来!反观我,就日脓得很,开始化疗的那几天一看见桌子上的药就开始干呕不已,每次吃药都要在鸿哥和小护士一遍遍催促下才迫不得已愁眉苦脸的往嘴巴里送进那些带着人民币味道的颗粒。然后每次咽药像在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似的,非要在嘴巴里做一番思想斗争才下咽,结果可想而知,还没进入胃里就被我吐出来!
而这一切和我微妙作死的心理脱不了干系。我总觉得不吐个天崩地裂对不起进入我体内的强势威猛化疗药水,再加上有个同伴一起,我的胃更是像受到某种特殊鼓励似的,越吐越顺畅麻溜。
中午谢医生过来查房,见我吐得不成人形,一脸担忧道:“你已经瘦得不行了,如果再连一点东西都吃不进去,后果不堪设想”。于是她又临时给我加了止吐药水,哪怕小护士一天来推三四次,但效果甚微,我依然吐得惊心动魄、荡气回肠。
我知道不用谢医生提醒,照这样吐下去我一定会很快和伟大的恩格斯马克思会面。
从大局方向我也不想吐,可是我的胃比我自己还不争气!
吐得没力气的时候我瘫躺在床上又开始惆怅起来,悲痛无奈如涓涓流水不断朝我拍打过来。那时的我遇到了这世间最厉害的大雨滂沱,在劈头盖脸的雨水面前我无所依傍,步履维艰......
为什么世界上这么多人,偏偏得癌症的就是我?
这是我问了一次又一次苍白又无力的问题!
回忆这一路走来,似乎一切早在冥冥之中已有注定!
从小我就体弱多病,面黄肌瘦。小学时候得过一次大耳巴(腮腺炎),班上大半同学都被传染,但他们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唯独我整整历时一个多月从村医院看到街医院、镇医院,一直到县中医院才彻底看好!
那时我一个小学女同学看我三天两头生病,很是心疼。她经常从家里带各种零食来学校分我吃,有时是两毛一包的干脆面,有时是她自家果树上结的桃子、李子、无花果。
体育课上我无精打采缩在核桃树下躲荫凉,她经常过来陪我。哪怕我难受得说不出一句话,我俩就那样默默地干坐着,她也觉得无所谓,甚至还觉得是种享受,肉嘟嘟的小圆脸上一直洋溢着喜滋滋的微笑。
有一天她开心地凑到我耳边对我说道:“杨光,我听我妈说,小时候爱生病的人长大了就不会生病了!而且身体还会变得特别好!”
她口中的“妈妈”是她后妈,是个彝族,她亲妈在她五岁时因病离世。
对于她爸爸在她妈刚去世就给她和她弟弟找后妈这件事,上下村的人早就传遍了。爱操心多嘴的农家妇女们一说到她家姐弟俩总是一脸担忧,猜测幼小的他们会被虐待。
对于这件事她是一点都不担心的,甚至还很自豪开心。班上偶尔有调皮同学拿她后妈说事,她总是双手插着腰杆仰着小脑袋激愤回怼道:“我妈妈对我们好着呢!不要你们瞎操心!”
为了证明她后妈对她好,几乎每个周二早上她都要带零食来学堂里吃,并大声得意地告诉大家:“这是我妈昨天赶街买给我的!”那小表情狂得很!
她告诉我哪个激动人心消息的时候扑闪着一双明亮清澈的大眼睛,红通通的小脸上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似乎听到这个消息她比我还高兴。
我希望她说的是真的,可心里又不大相信,但还是很高兴她能那样对我说。稚嫩的心里也开始期待不要再生病,不要再吃各种难吃的药,也不要再进医院打针。
小女孩叫潘乔慧,坐在我后排,一张圆脸红润水嫩,整天言笑晏晏。小学六年一直留着齐耳短发,看着干净利落,大方可爱。
可惜哪个一直牵挂着我身体的小小女孩,在哪个没有电话,出行基本靠走,书信来往很慢的年代,既从小学毕业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哪怕我们两个村子离得很近,来回不到八公里。
小学毕业后有关她的消息都是从我妈口中得知,听闻我读初中后不久她后妈就让她嫁人了。我不知道那么小的女孩,那么早结婚能做什么?也实在想不通她曾引以为傲的后妈怎么舍得让一个十多岁的小孩子那么早去到别人家?
再后来我读高中、大学,去外地工作,回家时总是忙于各种琐事,于是逐渐忘记她的存在。偶尔想起向别人打听时,已彻底失了她的消息。
现在忽然想起她,满心的惦念,那个曾在我生命中给予过我温暖的小女孩,真心希望她能过得顺遂和乐。
初二的某天早上我去食堂排队打早点时,忽然胸口闷得难受,眼睛迷离模糊,脑袋如浆糊般失了重心,接着身子一歪,便软软绵绵的晕过去!说来奇怪,晕倒的那几分钟我虽然睁不开眼睛,但耳边的声音却听得一清二楚。
差不多两分钟后我渐渐清醒过来,后来在阴暗潮湿的宿舍躺了一节课,又活蹦乱跳爬到四楼教室上课。
那时无知无畏的我觉得不就是晕倒吗?醒过来就没事啦!于是一点都不把它放在心上,除了我不放在心上外,爸爸妈妈也未曾留意。等我回家说起这件事时,他们只是问我晕倒时是男教师背的我还是女教师?我说是男教师,然后他们重重的吸了一口气,呢喃道:“是男教师就好,男教师身上阳气重,能把不干净的东西撵走!”
却不知,无故晕倒是某种疾病的预警。
那应该是五一节前后的事情。
记得晕倒之后我回家栽了五天烤烟,那时的五一放五天假。
那段时间是云南最干最热的时候,天天顶着烈日在滚烫混浊的黄泥巴地上弓着身子栽烟苗。
栽烤烟是我人生中做过最苦最累的活计。
垄烟墒、挖烟塘,撒粪、验化肥,接着在每个烟塘坑边放上烟苗营养袋,然后混着化肥和粪把烟苗栽好。栽好后再一瓢一瓢的浇水,等浇透盖薄膜,再把嫩嫩绿绿的小烟苗从薄膜里抠出来,周围捧泥巴围上盖好,再浇水......
那么干燥的土地,一大瓢水浇下去,瞬间就没影。为了不让刚栽下的烟苗干死,我和杨耀只能不停地去沟边一桶一桶地提水,我们用的是小水桶,大桶提不动。一桶水刚好够浇三棵烟苗。
除了浇水我和杨耀的主要任务是撒化肥,放烟苗营养袋,盖好地膜后再把烟苗从薄膜里抠出来,然后再捧上泥巴围在烟苗周围,最后再给每棵烟苗浇一遍水。
为了帮爸爸妈妈多干一点活,我们动作麻利迅速,一刻都不敢耽搁,就连提水几乎都是一路小跑。一天下来蓬头垢面、满身满脸的黄土灰尘夹着已干涸的咸咸汗水在脸上留下一道道脏脏小沟涸。等晚上八九点回到家时才惊觉小小嫩嫩的手掌上已长起一两个又亮又大的水泡。
越是忙碌的日子伙食越差,一家四口回到家,爸爸妈妈忙着喂鸡猪等牲口,我和杨耀生火做饭,一个酸菜洋芋片汤就着白米饭就是我们的晚餐。偶尔时间还早的时候,妈妈会快速取下一块腊肉切片和干辣子一起炒香。
整个春天,除了大自然馈赠的各种野花野菜外,因为干旱,菜地里栽不出绿色蔬菜。
栽烤烟最大的工程是浇水。烟地挨着沟渠河塘的还好,没挨着的只能徒步到远处有水的地方挑水。那可是一年最干旱的季节,沿着河岸的村子就等着一个唯一的水库开闸放水。
沿河几十个村庄就靠那一个水库过活,哪有那么多水?栽烟要水,栽秧更是要水!于是为了能给自家田地里多浇点水,大人们经常半夜扛着锄头去上游挖水、堵水,村民之间也经常为了谁家能多浇点水而互相争吵,遇到务俗不讲理又让人日气的人一旦控制不住脾气就会拳脚相加。
在哪个生产工具相对落后的年代,从犁地到最后栽好烟苗,每一个步骤都必须亲力亲为并赶着时间完成,要不然错过那几天,烟苗长势会不尽人意,失了先机。
栽烟程序繁杂艰辛,等到烤烟时更是累人。
夏秋季节,雨水旺盛频繁,烟农们经常冒着湿冷大雨弓着湿透冰凉的身子在烟地里采烟叶,然后一背篓一背篓背回家,再弯着身子一叶一叶拴在烟杆上,等所有烟叶拴完再一杆一杆抬进烤房装窑烘烤。
采烟叶这天几乎次次整到半夜,通常头天干不完,第二天接着干。
把拴好的烟叶装在烤房里就开始烘烤。长长的火炉里一个星期变换着小火、中火、大火,最后熄火。每个步骤都要把握好合适火候,要不然几百杆烟就废了!烤完一窑再接着烤下一窑,正常情况下,一季烤烟要烤七、八窑。
让人心酸的是,烟农一年到头这么辛苦的栽烟、烤烟,等到最后卖烟时却卖不上好价钱。
烟叶生意是暴利行业,可是在多数普通农民手里辛辛苦苦几个月最多保住成本。
在烟站收烟的人都是有关系有权的“上等人”,若卖烟的不是他们的亲朋好友或者和他们有利益关系,任你再好的烟叶,他都能昧着良心把属于中桔一的等级给你压到中桔三,甚至更低,硬生生压下两三个级别。
相差一级的烟叶一公斤将近走趱10元。
最近几年农村贫富差距越来越大,作为烤烟大省的云南,主要经济收入就是烤烟。像村支书、主任,烟站收烟人员,他们不仅能栽比普通人家多的烤烟亩级,卖的烟叶价格也是最好的。常常自己家的地不够栽,就去强租其他村民的土地。普通人家说破嘴最多有五亩地的合同,但是到他们手里轻轻松松就能有二三十亩。
等最后卖烟,普通烟农满怀希望拉着烤好、捡好的烟叶去烟站,等晚上回家大多都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无奈......
这期间的心酸艰难,只有亲身经历过才能体会!
而这样的黑暗垄断却愈演愈烈,有钱有关系的,一年光卖烤烟就能卖几十万甚至更多,而那些无所依傍的烟农,四五亩地的烤烟一年下来,最多卖一万多两万元!
似乎不管是什么时候,黑暗、强权一直都有!
通常烤烟的时候只要第二天不上学的我和杨耀都坚持跟着爸妈一起干,不过一超过夜里十二点,爸妈就催促着我们快点上楼睡觉。
我喜欢上楼。
农村的楼梯是木头打制而成,温软细腻。我喜欢爬我家那把稳当结实的木楼梯。穿着塑料底布鞋一档一档踩上去,柔软闲适。靠着泥坯墙有荫凉湿湿的味道,伴着瓦房里淡淡的灰尘味,还有从瓦缝里漏出的几线阳光,甚是欢喜惬意。
楼梯上面是爸爸用一块一块薄木板钉在一起铺成的楼板,在城里,这叫木地板,还是实木地板。上面被爸爸隔成几个房间,里面放着木床、箱子、闸柜。木板钉得不是太紧凑,有一些缝隙,秋天堆放玉米时我会和杨耀把紧紧挤在一起的玉米一粒一粒掰下来塞进木板缝隙,然后光着脚丫使劲一跺,玉米粒便像下雨一样噼里啪啦掉在堂屋的水泥地板上。
早些年堂屋里还有四四方方的火塘,周围是打磨光亮的大石块。火塘里常年摆着黑色的铁三脚圈圈,用来支撑茶壶和各种锅炉。后来家里打水泥地板被填平,家里烧火做饭的地方换成一间专门灶房,是红砖砌成的土灶。有两个连在一起,小的做饭炒菜,大的用来煮猪食。上面贴着干净光滑的白漆砖,好看又方便实用。
二层楼板再往上还是一个用木头板子做成的小阁楼,专门堆放木材和一些杂物。每次和杨耀爬上去,长成半大的我们需低着头小心前进,要不然头就顶到瓦片上,把长着青苔和铺着碎泥巴的瓦片撑起来啦!
那样可不好,虽然眼前忽然一片明亮,金色的阳光暖暖柔柔地洒在脸上,仰头还能看见蓝得深邃的一孔天和慢悠悠晃过去的白云,可若不及时放好,下大雨时我们家可是会分分钟变成鱼塘的。
我和杨耀最爱去的还是偏厦,拉开木门,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宽广天地。趴在搭在木椽子上的灰黑色粗糙瓦沿上,俯视院子里的鸡鸭闲庭信步;或者抬头眺望对面蓬勃葱郁的庄稼地,朦胧苍翠的远山,还有更远处和天边连在一起的磅礴大山,绵延无际,空旷自在!特别是在天高气爽的秋日,看着远山上斜斜点点的余晖,天边灿烂无边的云霞,一闪而过的鸟雀、飞虫,那一会心都是飘在空中自由荡漾的!
清晨或者傍晚我喜欢一个人趴在厦子上发呆,那会是一个仅属于我的时光和天地。
厦子左边是从灶房高高钻出耸立的红砖烟囱,风小的时候青烟袅袅悠悠飘上天空,似纯净大海中随波飘动的柔软水草,轻缓幽幽,然后慢慢消失在天空里。烟子大的时候则大团大团黑乎乎地从烟囱里直直蹿出来,然后混着清风遥遥直上。
我家房子的左边是四叔家,右边是五叔和奶奶家。站在厦子上只要侧个身子我就可以高声和他们打招呼,或者直接大声叫唤在别处玩耍的杨耀回家吃饭。
我家是个单独院子,院内有一棵和爸爸一样年纪的桃树,枝干粗壮茂盛,深黑的树干斑驳沧桑。围住院子的是红泥黄泥砌成的围墙,和猪圈羊圈连在一起。一道铁门外是一条一米多宽的红泥小路,小路旁是五叔家的猪圈、牛圈,还有我们两家的烤房。
早些年,还有几棵桃树,一棵尖嘴桃、一棵酸桃,两棵五月早桃。五叔家猪圈后面有棵光滑挺拔的椿树和一棵遒劲苍老的李子树,烤房旁还有一棵深秋才熟透的木瓜梨。
二三月间,我家场院周围百花怒放,争奇斗艳,煞是壮观好看!红艳艳的桃花,白绒绒的李子花,洁白的梨花,一朵挨着一朵,一朵挤着一朵,你不让我,我也不让你,似乎那些花骨朵都在用尽全力尽情绽放。那一串串,一簇簇开满光秃秃的枝头,肆意绚灿!
我喜欢春花的张扬肆意,那是生命的气息,昂头挺胸,不屈不挠。
在阳光明媚的午后,妈妈把剥下的苞谷粒从屋子里搬出来平铺在晒场上,让我边看书边守着晒包谷。
那是安静略显寂寞的午后。村里的大人小孩几乎都去地里或上山了,就只有我孤刁刁的一人在屋檐下守着一张四脚矮黑桌子和一地金黄苞谷。
时间过得漫长而无聊,忽然有风从我耳边吹过,撩起我细碎的头发,然后钻进我的鼻腔,它们是从那些绚丽花朵上溜下来的,带着淡淡清甜的味道,还有一地花瓣。伴着四叔家门前那一片竹林婆娑摇曳沙沙作响的声音,我忽然被眼前精致深深迷住,心中雀跃欢喜。尔后又无端惆怅起来,那时小小年纪的我心中似有思绪万千,回首又是空茫一片。
估计那就是传说中的多愁善感吧!
可惜的是之前房前屋后哪些曾陪伴我整个童年的果树后来都被砍掉了。
大家都知道这很可惜,可是这世界的人就是这么奇怪,明明都在愤世嫉俗,却又都在同流合污。
这些年农村占用土地、良田建房子的现象愈发严重,而城市呢?更严重!田地占完占湖泊,湖泊填完挖山林,似乎水泥钢筋的高楼大厦永远建不够、盖不完!
我一直很纳闷为什么全国的人口没有明显增长,房子的数量却是成倍翻长?更想不通的是为什么有的人能凭一己之力就拥有几十套甚至上百套房产?然后因为房子数量过多,最后连自己的房子具体在哪都不知道!这和那些风餐露宿、食不果腹,还在温饱线上挣扎的人来比,实在讽刺残忍!
我不知道一味追求巨额财富和无数房产的人是否有意思?按老祖宗的说法,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要多了有何用?
对于钱财房产的数量向来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过可以肯定一点的是太过追捧痴迷未必是件好事!特别是以牺牲生态环境换来的财富!
现在连幼儿园的小朋友都知道要保护生态环境,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而实际上呢?我们对自然的破坏掠夺却与日俱增。
最近西双版纳亚洲象不断北迁就是最好说明!虽说15头呆萌可爱的大象一路上成了云南最好的名片,也成了祖国对外最有利的宣传!可我们必须清醒地意识到:要不是因为家园被破坏,生存空间被侵占,有那个物种愿意背井离乡,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
这次是亚洲象一路北上,下次又会是哪个物种不顾路途遥远险恶,长途跋涉举家迁徙?如果人类再不拿出实际行动保护自然,也许最后逃离故土的就是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