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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我恨你

走了好远好远,我似乎听到了江水涌动的声响,哗啦哗啦,难道,我们来到昌江的岸边了吗?

终于,唐抒阳放我下来,抓握着我的小手,拉着我缓缓举步,一路无语。

璀璨的星光洒照长空,淡渺的月色流泻寰宇,星月交相辉映,夜色妖娆迷人。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广阔的水域,横贯东西、绵延数千里的昌江。江水滔滔,朝着东方奔涌不息,激荡的潮涌声响在耳畔,一如松涛阵阵,气象万千,让人心神摇荡。

历代多少骚人墨客,徒步行走于自然山水,高山流水,江河湖泊,定会诗兴大发,留下不朽的华彩篇章。站定在昌江岸边,遥望江面辽阔,只觉天地壮阔、江河震动,只觉一种天地独有的震慑力量、激荡着内心,心胸豁然开阔,为其折服。

唐抒阳站在我身旁,沉厚的嗓音让人心跳:“第一次站在岸边观看昌江吗?喜欢吗?”

我笑道:“嗯,第一次。”

侧首看他,只见他侧脸棱角如斧削,鼻梁挺正,下颌紧收,冷硬如刃,傲俊如铸,与西宁怀宇、叶思涵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气度,与唐容啸天也是不同;西宁怀宇与叶思涵是江南和煦的阳光,唐容啸天是夏季午后突然而降的暴雨,唐抒阳则是朔漠苍茫的狂沙。

默默望着江面,一时无语。心思辗转,总觉得他是如此陌生的一个男子,与他相处,却是轻松、自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拘谨。

江风猎猎地扫荡,扑打在脸上,只觉潮潮的湿腻。我望着江面,笑道:“谢谢你,夜色之下的昌江,气象万千!”

他的声音不辨喜怒:“你终于笑了,你可知道,这几日,你那张美丽的脸,要多冷有多冷。”

我转脸看他,淡淡地扫了一眼,拂了一下散乱的鬓发——他的脸上冰冷如霜,他的语调涌动着太多的情绪:“你到底怎么了?为何总是躲着我?”

呵,带我来到江边,原来是为这事儿。

自绛雪与我说过那番话之后,我一直躲着他,无意或者有意的,不与他单独相处,也不与他坐在驾车座上一起言笑。好几次,他想与我深谈,我均是巧妙避开了。绛雪该是晓得我的意图,不会再来与我为难了吧。她心底的良人,并不是我的良人,还是不要妨碍他们的好。

这语气……似乎有点儿生气了。我婉言解释道:“没什么,你误会了!我……我并没有躲着你,只是不想让别人误会而已。”

“别人?别人是谁?绛雪吗?”唐抒阳步步紧逼,冷沉道,“我不知道她与你说了什么,但是,你无需理会。”

我怎能不理会呢?再者,即使没有绛雪,我也明白洛都巨富唐抒阳并不是我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我敷衍地点头应下,淡然道:“还有事儿吗?没事儿,我上车歇息了。”

“看完了昌江就想离开吗?还是……端木小姐害怕与唐某单独相处?”唐抒阳讥讽道,怒然的声音冷硬如刀,“原来你也是一个寻常的闺阁女子,胆小怕事。”

呵,这一招激将,已经不管用了。我越过他的身子,随意道:“如你所说,或许我就是胆小怕事的吧。随你便了,你也早点儿歇息,明儿要渡江呢!”

他冷笑一声,笑意竟是那般的苍凉:“今夜我就要走了。”

整个身子硬生生地顿住,心中蓦然地激荡;我缓缓地转过身来,看着他坚硬的背部,惊呼道:“你说什么?你要走?去哪里?”

“我……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唐抒阳清凉的语音似乎隐藏着浓浓的愁绪。

心中万分诧异,不明白他为何要走,更不明白他话语之中的愁绪。我轻问道:“你不是要护送绛雪到扬州的吗?不是还没到扬州吗?怎么就要走了?”

“我必须走,可能要去西南一趟。”他转过身面对着我,凉凉地戏谑一笑:“我可否以为,端木小姐是不舍得我走?”

我白了他一眼,冷哼道:“我是担心,你走了,没有人帮我驾车。”

唐抒阳哀叹一声,嬉笑道:“端木小姐真把唐某当作车夫了,想想啊,洛都富商唐抒阳,竟然沦为一介女子的车夫,当真一大奇闻呢!”

我不以为然道:“怎么,不可以吗?你应该觉得荣幸才是。”

“唐某很愿意为端木小姐效劳!”他噗嗤一声,忍不住地大笑,沉厚的笑声自他胸口透射而出,深广开阔,有如这奔流的昌江。我静静地瞪着他,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开怀。

笑毕,他收敛了笑意,正色道:“还有三五日便到扬州,明日你们自行渡江,一切小心。”

我竭力压住无边的恐慌,冷静地反问道:“如你所说,只余三五日而已,为何不送佛送到西呢?”

横渡昌江,凶险甚大,如果遇到歹徒、坏人,就会葬身大江,鲜少逃生的余地。

潮湿的江风掠起他流垂的鬓边黑发,肆意飘荡,衬得他的脸色愈加消瘦,神情萧肃。一路走来,他亦是辛苦,比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都疲累不堪。他的脸孔沐浴在虚白的夜色之中,犹显诚恳:“对不起……我……必须走……”

“如果是我求你呢?”我祈望地看着他,希望他点头答应。一路凶险,竟然让我变得如此胆小;唐容啸天不在身边,我真的不想他也离我而去,尽管我的请求自私而任性。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回应,只是无奈地叹气,低垂了头。

他既能不眠不休地赶来救我,却又为何临时弃我而去?虽然我没有理由留下他,但是……心中怒火燃烧,我轻轻咬唇:“既然唐公子不愿意,我也不强人所难。你想走就走吧,息随尊便!”

我霍然转身,迈步离开——尽快撤离。他已经拒绝了我,我再也没有颜面再呆下去,更不想让他看见眼底的泪意与脆弱。

手腕一热,他猛地将我扯住,力道适中,不会弄疼我的手,也不让我离开。

背对着他,僵直了身子,我冷冷地嘲讽道:“唐抒阳,你如此阻止我离开,有几次了?你不觉得这样很烦人吗?我想,有一个女子会比较喜欢你如此对待她的。”

唐抒阳的嗓音冰寒入魄:“是吗?”话落,猛力一拽,将我旋转起来,迅猛地拥住我,紧迫地,严实地,丝丝切合,毫无缝隙。刹那之间,强烈的男子气息兜头兜脸地笼罩下来,两片薄削的双唇倾覆而下,咬住我冰冷的双唇,痴痴地纠缠,炽炽地厮磨……

陡然间,虚白的夜空低低地旋转,江水滔滔的声响渐渐远去,只觉冰冷的双唇炙热无比,浑身燥热,胸口憋闷。

我瞪大了双眼,只见他微眯双眼,迷离濛魅。他在对我做什么……我拚尽全身的力量推开他,抗争着他的侵袭。然而,他磅礴的气力不容抗拒,他强悍的胸膛仿佛一场炽热的火焰将我淹没、席卷……烧毁了所有的知觉。

浑身的力气消失殆尽,我绵软无力地趴伏在他的胸口,惊魂未定,气喘吁吁。

他一手揽住我的腰肢,一手圈住我的肩背,嗓音沙哑,语气强硬:“我知道你说的是绛雪,我告诉你,绛雪与我无关,今后不许再提到她,明白了吗?”

我无力回答,惟有静静地恢复力气。他竟然如此对我!仿佛对待烟花女子一般随意,任意羞辱,我恨他!恨死他了!

唐抒阳察觉到异样,扳离我的身子,关切道:“你怎样?不舒服吗?”

“我恨你!”我咬唇,切齿道,狰狞地看着他,恨不得一巴掌甩过去。

他幽暗的脸上扬起狂肆的笑意,奸滑道:“想不到端木小姐刚烈至此,唐某倒是小看了!也许,唐容啸天还没尝到此种滋味吧!也是,你性情凶悍,唐容啸天谦谦君子,只怕是担心唐突了佳人,把你吓跑了!”

西风狂卷,怒涛拍岸,盛怒之下,我扬起手掌,狠狠地掴过去——与第一次相遇的情形丝毫不差,他的反应比我料想的还要快,捉住我的手腕,反剪在身后,逼迫我挺直了胸口贴着他。

他可恶的脸庞似笑非笑:“你想打我,似乎不是那么容易!”

我怒吼:“放开我!”

唐抒阳邪恶地笑了,深寒的眸中流转着嘲讽的芒色:“那天,他跟我说了什么,你想知道吗?”

眉心一蹙,我别开脸颊,低声冷硬道:“不想知道!”

他冷哼一声,捏住我的下颌,迫使我与他正视,只听他悠闲笑道:“他说:你要敢动她,我不会放过你!”他啧啧称奇,乖戾道,“他对你倒是一往情深,放着国色天香的公主不要,独独钟情于你,你说他傻不傻?嗯?”

我讥讽道:“他傻不傻,我不知道,唐老板不也是很傻吗?”

唐抒阳玩味盯着我,奇道:“哦?说来听听?”

我转眸一瞪,眼梢不屑:“就因为他说了那句话,你便心有不甘地……羞辱我,这,难道不是傻吗?”

他面容一冷,点头称是:“也可以这么说,”他以指背轻轻滑过我的脸颊,激起我绵绵颤动,温然的眸光深幽几许,“不过,你似乎低估了自己。”

低估自己?未及我回神,他毫不迟疑地再次吻住我颤抖的双唇,啃噬的力度直接而狠戾,仿佛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攻城掠地一般长驱直入,破入我的口中,与我口舌绞缠,紧密而迫切,势要击溃我苦苦支撑的倔强与凶悍……

一片模糊之中,浑身一阵激灵,灼烫的热潮急速地流动,我瘫软在他的怀中……

“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待我稍稍恢复神智,他凝重道:“三月十八日,平凌王进城,刺客当街行刺……你知道刺客是谁吗?”他见我蹙眉、疑惑的表情,继续道,“你表哥叶思涵,西宁怀宇,当然,还有唐容啸天。”

我愣愣地看着他,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手脚冰冷,脸颊冰凉,眼眸冰凉……一切俱是冰凉……

原来,那日西宁怀宇真是与我告别,甚或是永别!原本就发觉他与陆舒意言词奇异,竟也是生死诀别!而陆舒意,理当晓得自己的夫君匆匆离去所为何事,却并不阻拦。陆姐姐,你究竟如何想的?

勉强地笑着,再次觉得天旋地转,眼底渐渐地模糊……

在我昏迷之时,唐抒阳离开了我们。翌日,我们弃了马车,横渡昌江,所幸无甚惊险,再行三五日,便安然到达扬州。

只要回到扬州,唐抒阳的狠心离去、以及对我的羞辱,已然不是重要的了。

越接近扬州,心口越加急促,起伏不定。进了北大门,简单地告别,各自散去。陆舒意一路向东,绛雪与花媚儿一路向南,我最近了,瘦兮湖①距离北大门不远。

扬州城内,车水马龙,繁华骚动,商市热络,歌舞升平。那王朝的灭亡,那京师的硝烟,与扬州无关。转过两条热闹的大街,进入一条小巷,便是深宅大院的端木府。下了马车,我提起袍裾,狂奔着冲入敞开的大门,丝毫不觉奇怪,青天白日,为何家门大开呢?

“爹爹……娘亲……”一路高喊,要让所有人知道,阿漫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穿过宽广的庭院,没有人;来到古朴的正厅,没有人;心下隐隐不安,为何一个人影都没有呢?走过一屋又一屋,仍是一个人都没有!难道,发生什么变故了吗?到底是何事情?离开仅仅两个多月,明媚辉煌的屋宇变得冷清萧索,厅堂厢房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死寂气息,整个宅院、一派凄凉的光景,到底为何?

颓丧地拖着步子,浑身虚软无力,心中波澜跌宕,难道……我不敢想象,怎么也不敢想象……

“姐姐,怎么没人呢?舅舅和舅妈呢?还有三个大哥哥呢?”凌枫跟着我一路狂奔,忍不住出声询问。

娘亲,你在哪里?

不顾一切地往后院狂奔,心口狂烈地跳动……一步步接近,呼呼的风刮过脸颊,冰凉一片,周身上下竟一寸寸的冰凉。

远远地望见,那厅堂之中,飘挂着一条条的素白垂幔,犹如鬼影重重,散发出阵阵的阴寒气息。如此静穆!

如此惊心!

娘亲,你为何不等阿漫?

呆立门口,不敢相信眼前所见。耳际嗡嗡作响,脑子里轰然一声,眉眼酸胀得抽疼,滚热的泪水轰然而下……

似有一柄利刃猛然间插入心口,穿心而过,缓缓地转动,搅动着所有的惊恸。

灵堂正中,一副暗黑的棺木沉沉地昭告着娘亲的逝去,控诉着我的残忍。爹爹不在,哥哥不在,只有两个丫鬟分立大门两侧,肃然低首。小韵一身缟素丧服,转脸看见我,向我奔来,惊喜地叫道:“小姐,你可回来了!”

我恍惚听见她娇细的声音,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沉重地跨进门槛,摇摇晃晃地走近那副可怕的棺木,娘亲,阿漫不孝……

“小姐,前日夜里,夫人便去了。大少爷不让发丧,说等小姐回来再发丧。”小韵哽咽地叙说着。

蹲下来,趴在棺木上,怔怔地看重棺中安然躺着的三旬美妇人。我伸手抚触着娘亲的脸庞,手指触及之处,皆是冰凉刺骨。一一抚过,唇角平展,似乎蕴着一抹柔柔的笑,眉目宁和,神色淡定。

娘亲,你清瘦了,却仍然那么气韵高贵,神姿高华,你只是睡着了,是不是?阿漫回来了,你为何不睁开眼睛看一看阿漫呢?

小韵抹着眼泪,哭诉道:“小姐,夫人一直等着你回来,等啊等,小姐就是不回来。那日夜里,夫人叫着小姐的名儿,终于等不及了,就……就去了!”

泪水一如断线之珠,滴嗒掉落,溅湿了棺木的边缘。用劲扶起娘亲轻盈的身子,紧紧搂着,泪水迷蒙了双眼:“娘亲,都是阿漫不好!睁眼看看阿漫,好不好?”

我把脸颊贴紧了娘亲惨白的侧脸,丝丝的冰寒侵入肌肤,漫进心口,瞬间淹没整个心房:“往后,阿漫一定乖乖的,哪里也不去,好好陪着娘亲。嗯……跟娘亲学学女红,仔细聆听娘亲讲述历朝历代的逸闻趣事,还有,陪着娘亲黄昏散步于五里柳堤,娘亲,你说可好?”

“小姐,夫人去了!”

“住口!娘亲只是睡着了。”我回首厉声斥责小韵,瞪她一眼,复又凑在娘亲的耳畔,轻声软语,“娘亲,这里好冷,阿漫抱你回屋,好么?”

小韵站在我身后不屈不挠:“小姐——”

站起身,正想俯身抱起娘亲,突然间,一阵狂烈的眩晕突袭而来,眼前一黑,我立足不稳,虚软地倒了下去……

月影疏离,五里柳堤,垂柳曼曼,波光摇情,熏风拂衣。娘亲挽着我的手臂,缓步而行,柔和道:“阿漫,你知道你爹为何给你取这个‘情’字吗?”

“不知道呀,我只知道,娘亲给我取了‘阿漫’,我喜欢娘亲取的,不喜欢爹爹取的名儿。”

娘亲郑重道:“能够嫁入端木府,是我一生最大的福气。你爹爹待我情深义重,十多年如一日,我已知足。

“莫非,这个‘情’字,便是爹爹与娘亲恩爱情深的明证?我想呀,虽然爹爹疼我,只怕为我取名儿,更多的是要证明对娘亲的痴情呢!”

娘亲轻叹一声:“是呀,当初我不同意,你爹爹固执己见,非要为你取这个不甚寻常的字儿。”忽而,娘亲顿住脚步,转首看我,“阿漫,我要你明白,世间男子都是薄情的,假若有个男子喜欢你,你也喜欢他,只要这个男子待你痴心专一,你便去争取,无需忸怩作态。而且,宁愿不要荣华富贵,不要尊荣盛宠,只要你的夫君惟有你一个妻子,即便是粗茶淡饭、简钗素服,也值得相守一辈子。”

“阿漫,你明白为娘的意思了么?”

望着瘦兮湖摇曳的波光灯影,我轻声答道:“阿漫明白!”

翌日发丧,我再次晕倒。迷糊迷糊的梦醒之间,总有高锐而凄凉的乐音响在耳畔,挥之不去,令我无端的沉重……

醒来时,恍然瞥见小韵趴在桌上歇息,烛火幽幽的燃烧,许是夜里了。只是睁一睁眼,便又沉沉地睡去,一片清明,没有噩梦,没有悲伤,没有惊痛……

一阵清脆的鸟叫将我吵醒,缓缓睁眼,清晨的阳光从敞开的西窗倾泻进来,温暖如初。我以为这个空气清新的清晨是一个全新的开始,却不料,还有一件事等着我去承受。

用过早膳,恢复了些许力气,便走向“烟雨流云”看望爹爹。

“烟雨流云”是爹爹与娘亲居住的院落,距离我的“摇影轩”尚有一段不近的距离,需要走过长长的空廊、弯绕的曲廊、穿过三个门洞。

房门敞开,我却不敢贸然迈入。

床边的椅榻上,蜷缩着一个沉睡的中年男子。恰巧,他的脸部朝外侧着,眉目微蹙,凝结着无尽的伤痛。两个多月不见,爹爹已不再是那个神采奕奕的、年近五旬的男子,不再是洒脱风趣、身姿高昂的隐世妙人,如今,满鬓霜发,脸颊瘦削,俨然七旬老人。

娘亲过世,爹爹的心痛,比任何人更甚,而我,竟然没有陪在爹爹身边……真真该死!

窗外明光照射在他的脸上,愈显皱纹横陈,镌刻出缕缕的伤痛与凄凉。

我唤了一声,爹爹不为所动,苍老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向简洁大方的雕花窗台,目光悠远,淡淡的有些散乱。阳光直射进来,屋中明媚亮堂,却觉得爹爹仿佛万年的石雕,已然风化一般。

我再次唤了一声,爹爹方才愣愣地回神,转眸看我一眼,目光轻轻一扫,复又转眸而去,仿佛我是一个陌生之人。

心下更加不安,我蹲在椅榻的旁侧,握住爹爹发凉的手,曾经温润、厚实的手掌,竟枯瘦如此,一如树枝,苍劲得恪人。

眸中含了泪水,我哽咽道:“爹爹,阿漫来了!”

爹爹轻轻地应了一声,再不言语。

“爹爹,对不起——阿漫错了——”我低首,额头抵在爹爹的腿上,瞬间泪水倾泻。

爹爹清凉如水的目光始终铺展在窗外的一方天地,窗外翠绿修竹拔节生长,瘦长地摇曳,风过处,冷峭的声音萧萧簌簌。他的声音混浊而苍老:“阿漫是好孩子,去吧,不要打扰我。”

我蓦然抬首,惊惶地出声:“爹爹,你——”

“阿漫,你娘亲不在了,不能再教导你了,往后的路,好生走着。”

我几乎收不住嗓音中的慌乱:“还有爹爹呀,爹爹教导阿漫——”

爹爹的语声缥缈如天空的流云,让人捉摸不到:“爹爹累了,去吧,不要打扰我!”

“我是阿漫呀,爹爹你看看我,看看——”

忽然,爹爹扬手推开我,我不防,硬生生地跌坐在地上。忍着疼痛,不敢置信地看向震怒的爹爹,只见他森厉地瞪着我,激动道:“出去!出去!”

我惊讶地看着爹爹,怔怔地说不出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爹爹如何恨我?虽说爹爹遭受了丧妻的伤痛、致命的打击,可也不至于如此讨厌我!是因为我没有及时赶回来么?是责怪我让娘亲死不瞑目吗?

我哭着祈求道:“对不起……爹爹你责骂我吧,可是爹爹你不要赶我走,爹爹忘了吗?阿漫是爹爹最最疼爱的呀!”

不知何时,小韵走进来,一把扶起我,劝说道:“小姐,走吧!老爷会生气的!”

“不,我不走,我要和爹爹在一起。”我赖在地上坚决道。

小韵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扯住我的手臂,强硬地拖着我离开了爹爹的寝房,离开了“烟雨流云”。

此时的我,竟虚软到任凭小韵拉扯着回到了摇影轩。踏出爹爹寝房的刹那,我回首一望,爹爹的眼神那么空茫,鲜少眨动的眼睛定定地望向窗外的一方天色。

后来,三哥告诉我,娘亲的过世,爹爹许是无法承受,终日陷于冥想之中,不想理会旁人,不想被人打扰。大夫说,或许过阵子就会好转,或许永远如此、直至百年之后,能否恢复过来,要看他自己愿意与否。

之后,我大病一场,卧床十日。两三个月以来,千里奔波,忧心过甚,回扬的凶险,丧母的打击,爹爹的疏离,我身心俱疲,再也支撑不住……

娘亲,从今往后,阿漫一定乖乖的,不再任性,不再让你担心。你一路走好!

当我想着,此后我定是在瘦兮湖过着平静的日子,安心地做一个无忧无虑的端木小姐,无料,一场更加凶猛的风暴正向我袭来。

大凌覆灭,四月初一,流寇之首平凌王于龙城登基为帝,凌朝大小文武官员跪倒在立政殿,三跪九叩,高呼万岁。

四月初三,前凌宁远总兵、威远将军雷霆因家小为平凌王扣押、挟持,愤而挥师谋逆,与新朝分庭抗礼。平凌王欲派手下二将征讨雷霆,无奈二将耽于淫乐享受,只得亲自披挂上阵。

四月初六,平凌王率十万精兵“御驾亲征”,携雷霆之父前往。

四月初八,雷霆在山海关降兴,引兴兵入关。

四月初十,雷霆哀兵与平凌王精兵大战于山海关,兴兵相助,平凌王兵败如山倒,仅剩数千残卒。为泄愤,下令剐杀雷霆父,首级高悬于高杆之上,之后,急速退回洛都。

四月十三日,平凌王回到洛都,收拾残部,于十四日凌晨匆忙离京,向西逃奔。

四月二十日,大兴始汗真尔戴帅大军长驱直入、抵达洛都,安抚前凌官员与洛都子民。

四月二十五日,真尔戴于龙城登极大宝,建立兴朝,封雷霆“诚意王”;推行铁血政策,以酷刑肆意残害、枉杀民众。

陆舒意过府看望我,与我漫步五里柳堤,暖风拂面,侃侃而谈。她喟然叹道:“不料雷将军引兴兵入关,如同引狼入室,咳……受害最大的,便是手无寸铁的黎民百姓了。”

临近五月,端木府北面的瘦兮湖光色晴灿。瘦兮湖水面不阔,水域狭长曲折,烟渚柔波。夹岸垂柳依依,柳堤左侧琼树绿成荫。

一时沉默。中原战乱,兴族趁机入关,铁蹄踏上龙城,最终夺得天下……徜徉在静谧的瘦兮湖,自然无法感受到刀光剑影与血雨腥风。

良久,我轻声道:“姐姐,你可有想到什么?”

正是琼花②盛开的时节。朵朵洁白缀满枝丫,好似隆冬瑞雪覆盖,璀灿晶莹,清馨袭人。恍然忆起,少时与表哥的烂漫时光。斜阳晚照,我们趴在琼树下的草地上,于暖风中品读《诗经》或唐宋传奇,不期然的,如玉的花瓣纷纷洒落,仿佛白雪覆盖全身,煞是有趣。

陆舒意的眸心微微一闪,神色淡远,自是明白我问的是什么:“美好的回忆深埋心底,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玉树琼花,是陆舒意与表哥叶思涵幽会的密所。年少情怀,莫不洁白、俪靓,正如:树影悠悠花悄悄,晴雨漠漠柳毵毵③。

然而,年少时光永远消逝了,表哥不知身在何处,是否安好?西宁怀宇呢?可有消息?

我不着声色地问道:“姐姐……表哥和西宁怀宇可有捎来消息吗?”

陆舒意杏眸含波,笑影摇曳地看着我:“怀宇没有捎来消息,很是担心呢!你呀,就是思虑过甚,这样怎能养好身子呢?”

我被她盯得不自在,往前走去,幽声道:“如今,我可是什么也不想了……”

“小姐——小姐——”

身后传来小韵着急的喊声。转身看去,小韵提着裙裾跑上来,面色潮红,气喘吁吁道:“小姐——”

陆舒意笑道:“先缓口气儿再说不迟!”

小韵咽了一下,眉目纽结:“大少爷——让小姐即刻——回去。”

心底泛出隐隐的不安,我问道:“什么事儿?”

“奴婢不清楚!好像是马大人派人传话来了。”

陆舒意沉思道:“总督大人?马赫连?那叫阿漫去做什么?”

我淡定道:“去了就知道了,走吧,姐姐,我们也该回去了。”

原来,我的姑奶奶、皇太后于昨日夜里秘密抵达扬州,马大人安排其歇息于城中的龙跃行宫,随行的还有太子凌政、锦平公主凌璇、锦玚公主凌萱。只是不知,凌璇、凌萱怎会与姑奶奶同行?

龙跃行宫位处扬州城东北首,大凌太祖帝于开国后二十年下令兴建,耗时五年竣工。历代皇帝巡视江南,必定下榻行宫;太祖端敬皇后每五年回扬省亲,必定居住在玲珑殿。

端敬皇后,亦端木氏女儿,十年陪伴太祖左右,平定天下,创建帝业。帝后执手半生,伉俪情深,一世美名流传千古。此后,又有三代皇后出自端木氏,羡煞国人,谓曰:端木氏女儿乃人中之凤,国色天香,端淑慧敏,娶为妻者,定荣宠不衰。

下了马车,凌枫飞一般地冲进行宫古朴、厚重的红漆大门,侍卫们来不及阻拦,紧跟上去。我缓缓举步,旁若无人地踩着灰色碎石铺就的石径,穿过侍卫们密实的目光。他们不会阻拦我,因为,马赫连跟在后面,而这些侍卫便是他的手下。

踏进涵光殿的门庭,只见皇太后紧紧地搂抱着凌枫,眼睛微闭,下眼睑泪珠暗垂。身后站着两个亭亭丽质的少女,素白长裙,容颜憔悴,眼中泪光莹然闪烁。

凌枫哭道:“皇奶奶,枫儿以为再也见不到皇奶奶了!”

“好了好了,枫儿最乖了,我们坐到那边去。”皇太后抬首,惊喜道:“阿漫,快进来,让哀家好好瞧瞧。”

我走过去,鼻端酸涩,竭力忍住眼中的泪意:“姑奶奶一路辛苦了。”

午后的阳光从窗台斜射进来,打亮了殿内死寂的时光暗影,温暖而疏离。虽是时常有人打扫,四周仍然萦绕着岁月的尘埃,这里的时光始终是停滞不前的,衍生一种无息无形的森怖。

凌政在旁殿休息,我们五个围坐在一起絮絮叙说。

三月十八日子时,清宁宫大火蔓延,皇太后让凌政乔装成贱民子女,秘密转移到流澈府。寅时,姑奶奶安排好一切,从容悬梁自缢,不料,流澈敏赶到,匆忙救下。流澈敏意欲带走姑奶奶,姑奶奶坚决不走,无奈,流澈敏颓丧离去,命两个侍卫严加看守。上午,流寇入主龙城,姑奶奶再次自缢,适时,流寇某将领碰见,砍断绳索,姑奶奶苏醒过来。这个将领严令士兵不可凌辱皇太后。后平凌王将她转移到洛都城郊行宫紫镛城。

四月初一,流澈敏偷龙转凤,秘密地将其带出,送往扬州。

皇太后一一道来,语声平静,唇边始终挂着一缕淡如清风的笑,仿不可闻,似乎说的是旁人的惊险,与己无关。

心中明白,姑奶奶已在鬼门关来去几回,生死转换之间,惊心动魄。

凌萱脸色煞白,痛苦地朝我道:“姐姐,你知道吗?那日我们分道扬镳后,无料遇到太后,便一同南下,可惜呀,唐容大哥说有要事在身,不便护送我们到扬州……

凌璇抢过话头,凌厉看她,唇角流露一丝甜美笑意:“凌萱,唐容哥哥不是说,过几日便会来扬州找我吗?”

凌萱脸上浮现片刻的迷茫,想要说些什么,触及凌璇严厉的目光,颔首不语。

凌枫的脸上漾起一抹兴奋,脱口道:“姐姐,你们见到昌江了么?我见到昌江了,好壮观!可是,唐大哥也离开我们了……”

我抓住凌枫的右手,阻止他说下去……那是一段刻骨铭心的回忆,我不愿再提起,而且,回忆中有一个男子的恩情与羞辱,更加不想忆起。

皇太后柔和地凝视我,目中微射出凌厉的光,迫得我心虚地别过头去。在她锐利如刀锋的眼底,我再如何撒谎,始终无法面不改色。

阴暗的殿堂,憔悴的人儿,潮流暗涌,已不再是从前。曾经亲近的人,如今处处设防,步步为营。

皇太后的脸上现出疲倦之色,懒声道:“哀家乏了,你们都歇息去吧,枫儿留下,阿漫给我捶捶背。”

凌璇一愣,脸庞恰如月余之前的细腻,却已不再柔润,娇羞的少女情怀消失不见,只余冷冷的不屑与疏淡。

凌萱不满地翘起双唇,娇滴滴地撒娇道:“太后,我们也要留在这里,好不好?”

凌璇站起身,纤瘦的身姿傲然挺立,漠漠道:“凌萱,走吧,太后定是有要紧的话与她说的。”

皇太后眉目冷凝,轻淡的眼风缓缓一扫,无视凌萱的娇气,径直起身走向内殿。我连忙跟上前去,只闻凌枫兴奋道:“姐姐,走,我跟你们讲讲昌江好不好?”

我回首一瞪,冷硬道:“枫儿,还不快过来!”

凌枫从未见过我此等严肃神色,惊愣了一下子,方才颓丧着走过来。我敛容一笑:“待会儿我跟姑奶奶禀报,找个晴朗的日子,邀请两位妹妹到舍下游玩。”

凌萱无神的眼睛泛出晶亮的光采,激动道:“好啊,姐姐莫要忘记了哦!”

凌璇仍是淡淡的神采,端声道:“听闻扬州端木府瘦兮湖乃江南首屈一指的园林胜景,平生定要好好观赏,端木姐姐有心了,凌璇先行谢过!”

抿唇一笑,旋而转身步入内殿。凌枫坐在床榻边缘,呆呆地出神,了无意趣。皇太后已然躺靠在床榻上,闭目养神,不意间缓缓出声:“过来吧,搬个凳子坐这儿。”

内殿更显阴暗,惟有西窗蜿蜒进来一道道金红的余晖,为这个岑寂、阴森多年的行宫注入一道世间的暖气与人情味儿。

“我大凌王朝已经穷途末路,只剩我们老少几个了。”皇太后微微阖目,平静的脸上流荡着深切的悲痛,“然而,太子健在,延续国祚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儿。马大人已经召集江南各地官员,共同商讨延续国祚的事宜。”

她的语色倏然坚决,恍惚仍是洛都龙城那个手段强硬、脾性固执的六旬贵妇;只不过,前额上缕缕的深纹,映现着她所遭受的天阙惊变、生死荣辱、坎坷波折;肤色依旧白皙,雍容华贵仍在,却是凄霜冰雪侵袭过后的沧桑蜕变。

延续不延续,与我无关,我再也不想理会旁的事情。然而在敬佩、亲近的姑奶奶面前,我只能平静道:“这是应该的。”

“政儿虽是痴傻,毕竟是先皇册立的太子,大小官员自然不会反对。”皇太后面色冷峻,随而长长轻叹,“怕的是,即便是扬州称帝,延续大凌国祚,也只是他们的傀儡。哀家一个老婆子,能有几两重?他们能尊称哀家一句‘太后’,哀家就心满意足了。”

我惴惴道:“那该如何?”

皇太后幽缓道:“所幸,上官将军不日赶到,届时,十万精兵驻守在扬州城外,哀家也就无须担忧了。”

上官豫手握二十万重兵,镇守东南沿海一带与西南边陲,二十年来,保得大凌南部边界民生安定、黎民富足,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上官氏三代忠良,为大凌鞠躬尽瘁,国人莫不以此为楷模,欲出人头地、一翻作为者,大多投入上官豫军下。

我点头道:“以上官豫赤胆忠心,定会扶持太子临政,不会让奸诈小人得了便宜去。还有太后从旁协助,大小官员理应协心共力,不定也能如宋高宗创下南宋基业。”

“虽说如此,太子和哀家需要更多人的扶持。”皇太后迷蒙的眼中急速闪过一抹奇异的光亮,“端木氏乃我朝名门望族,哀家到了扬州,原本想着你爹会多方扶持老婆子,如今……咳,阿漫,你爹已经不济事了,你三个哥哥遵循你爹的家规、不入仕途,这下可好,哀家一个老婆子,能顶个什么用处?”

不期然的,皇太后泪水滚落:“阿漫,你能帮帮哀家吗?”

望着她凄苦、无助的神情,思及姑奶奶已是年过六旬,却还要遭受国破家亡的惨变……恻隐之心陡然升腾,我静声道:“姑奶奶有何吩咐,阿漫竭尽所能。”

皇太后灼然望我,坚决而语:“我要你成为太子未来的皇后。”

我心神一震,怔怔地盯着眼前神色静肃的苍苍老妪,恍惚她仍然是那个铁碗凌酷、威严慑人的皇太后。万万想不到,姑奶奶竟然提出如此要求,毅然推我于水深火热之中,摧毁我的一生。

凌枫亦呆呆地看着他敬爱的皇奶奶,粉白的小脸上布满了不可思议。

心中冰凉一片,凄然狂笑,我的脸上却是湖水一般的平静无波:“太后过誉,阿漫只不过是一介愚笨的弱质女流,能帮太后的,实在极少,还望太后高抬贵手!”

一句一个太后,句句悲切,字字铿锵!

“哀家晓得你不会同意,你也无须句句讽刺,老婆子早已不是以往的太后。”皇太后柔然望我,恳切道,“哀家明白,要你嫁与政儿,是断送了你的一生与美好姻缘。政儿只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不日继承国统,也只是一个傀儡,任人摆布。而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江南大好河山尽在你的掌握之中;无上尊荣、至高权势,你尽可一生荣宠风光;江南黎民百姓,都匍匐在你的脚下……这些,难道,你不想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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