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没能找到方向,让满腔热忱成空。
对于迷途的人来说,指引最是珍贵。
……
……
虞舜醒来时正值深夜,眼前是深邃的夜空。
临时搭建的救助所只是用一些破布在竹制的骨架上围成,还能透过破烂的顶棚看到蝙蝠乱舞。
不过比起之前,情况已经好多了。
帐篷里有四个床位,其中两人早已熟睡。舜右手边床位躺着一个瘦小的青年,看起来长期被慢性病缠身,一只体型庞大到异常的狗陪在他身边,那大家伙站在地上就能轻松舔舐到他的前额。
看见有人醒来,他的身体僵硬了一下,然后把狗伸过来的头推开。
一直盯着别人看是很失礼的举动。
虞舜便移开目光,从帐篷的缺口观察外界。
看来镐京保住了。
不远处灯火通明,忙碌的人影在建筑的雏形中爬上爬下。
连夜重建家园的人。
“你好?”
很青涩的声线。虞舜转头看去,发现是那个的青年。
“你好,朋友。”
舜的偏南方口音好像让他有些惊讶。
“您不是本地人吧?我叫穆斯。”他说。
“镐京很少有外地人定居,您是恰好路过这里吗?”
“舜,诸冯人。”
虞舜说道,但目光还是不由得转向那条巨大的狗。
“它叫夜宵。”穆斯拍了拍它的后颈。
“是北漠王庭猎犬。”
虞舜听到过这个名字,据说它们可以独自搏杀整个狼群。
看来并不是虚名。
“很出色。”虞舜赞叹了一声。
那大孩子就笑起来,像自己得到赞扬一般。
“夜宵是我父亲从草原带回来的,他以前在王庭帐下当差,有一年他回家时,给母亲带了草原上的饰品和织物,夜宵则送给了我。”
他起初说的很欢快,但越来越落寞。
穆斯抬起手,挽起袖子。一件手镯带在他腕部,似乎是玉质的,上面刻有一只金雕。
“后来母亲把手饰也给了我。”
里面有故事。
虞舜察觉到他的落寞,但这种看似悲伤的事还是少知道为妙。
“往事随风,前路似锦。”虞舜开口说了一句漂亮的废话,试图结束这个话题。
“是啊,是啊!”穆斯说道,“都过去了。”
“可我看不清前路。”
这个话题则更为晦涩,世上这么多人,有谁能说自己看得清前路呢?
早上的执政官到傍晚可能成了乞丐,而一个潦倒的囚徒有朝一日说不定也能当上执政官。
大概只有将死的老者,预感到大限将至,把子女后辈叫到跟前,一一留念,交代后事,然后在有限的倒计时里撒手人寰。
那么,舜,你看得清前路吗?
虞舜在心中默问。
当然是不行的。
连有多少条岔道都不能理清,何谈看出路上的鲜花与陷阱。
下一步该如何?继续带着前沿技术和联盟重工的把柄去投靠海西制造吗?
虞舜突然很想回家。其实一直都很想家,只是将情绪埋在内心深处。
不知道父亲和象过的怎么样。
他很想回去看看,但却有家不能回。
“流浪的人……”他在喃喃自语。
当初从诸冯学宫出来,本以为能干出一番大事业,没找到却漂泊半生,一事无成,还平白吃了几年牢饭,弄的如丧家之犬一般。
记得教虞舜浮空船改造与维修课程的那位先生曾经对他说:你是个人才,将来一定能有所作为。
许是辜负了先生的期望。
“若是迷路了,不妨找个向导。”旁边的人说了一句。
不是那个大孩子的声音。
熟悉的音色,低沉中带着沙哑。虞舜扭头,果然看到了雍熙那张恬静的脸。
她就躺在旁边床上,替代了原本那个孩子的位置,火红色羽毛的巨型鸟类则取代了猎犬,正把头塞在她怀里,微眯着眼,一脸享受的表情。
帐篷里的其他人仍在熟睡,微弱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虞舜向外看去,远处的施工仍在进行,蝙蝠在夜空中飞舞,偶尔有人经过,看了帐篷内一眼后,又匆匆离去。
晚风将一条破布吹到他脸上,带着陈旧的纺织品气息。
旁边不可思议的景象让他以为又进入了幻觉之中,可其他的环境是那么真实。
好吧,她本身就是处于现实中的一场梦。
虞舜觉得以后她再怎么离奇的出现,自己也不会感到惊讶了。
对于这个救了自己和整个镐京的人,他有很多话想表达,但最后还是选择了最僵硬的那一句。
“你早就知道这一切。”虞舜低声说,他把目光移开,尽量不去看她。
“那可是一种折磨。”雍熙抱着凤凰的头冠,清理其上沾染的污垢。
“但处于迷茫之中的人,指引是最有益的。”她说,“所以我来到这里,扮演一个向导的角色。”
“为什么要这般对我呢?”虞舜早就想问这个,“我只是个非常普通的人,在街边随便拉的十个人中就会有三个比我强,在我身上没有任何利益可图。”
“如何区分普通和非凡的定义?”她反问。
“有个人浑浑噩噩,按固定的生活过着每一天,熬到升职加薪,娶妻生子,直到老年,还是平平淡淡,躺于床榻,闭上眼就撒手人寰,一生风平浪静,他算普通人吗?”
“若是在平淡的生活中,突然有一天,那么惊奇的一天,一个贵人,一场梦境,一件器物……难以置信的遭遇降临到他身上,一段波澜壮阔的经历就此展开,旅程中,他得到了无数的财宝、名声和真挚的爱情,他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他离世时,举国哀悼,雕像被摆放在城市中最显眼的位置。”
“现在的他算是普通人吗?”
“他还是他,人还是那个人,两种不同人生之间的变量是什么?”
雍熙猩红的竖瞳盯着舜的眼睛,没等他回答,狐人又说道:“只不过是有一天。那是不平凡的一天,命运给了他一个机会,而他并没有让之白白溜走。”
“舜,很多人只是缺少那一天,那一个不同寻常的契机。”
“不要妄自菲薄或者目中无人,只要记住你是你,那个因为正直而平白受到冤屈的舜,善良到不顾自身安危的舜,满腔热忱却不敌现实的舜……”
“谁的人生是注定的呢?”
“只有一种,就是像我这样被命运诅咒的人,我看得到前路,却只是徒增烦恼,心力憔悴,再怎么尝试,也不过是一遍遍重复既定的过程,却又不敢抛弃这种诅咒,只是因为我害怕结局会更加的悲惨。”
“未来的不可知性才是人生中真正精彩的部分。”
虞舜没说话。他听懂了她的意思。
因为所有的这些话都是说给现在的他听的。
“但在迷途时,有个能指出方向的向导还是不错的,就像攀登雪山之前,必须找一个当地人带路一样。”
她说着,一边轻轻推开凤凰,一边取出那把晶体匕首。
“你是非常矛盾的人,一边可以不顾安危去救人于危难,一边又不愿意共享出足以挽救人类的技术。”
“这可真符合你的风格,老朋友。”雍熙笑道。
虞舜好像在她脸上看到了一丝揶揄。
“我同情无辜者,但我恨恨我的人。”
虞舜解释着。
“幸亏如此,我才敢把它交给你。”她的表情更加愉悦。
“因为阴影可不是现在就能解决的,要是当前的危机解除,新的危机会提前到来。”
“我们可没有任何准备。”
虞舜感觉自己完全被看穿了,一举一动尽在他人掌握之中,有一种在街上裸奔的羞耻感。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有些不悦地开口。
“我的意思是。”她的表情重新平静。
“它不仅是武器,又是一把钥匙、一个身份的证明。”
“代表着一座塔,一个组织,一道逆转的使命。”
“代表着你并非孤身一人。”
……
她指出了一条路。
晚风旎旖,身边的穆斯还是在给那条名为夜宵的王庭猎犬梳理毛发,蝙蝠乱舞。
和往常一样,她离奇地到访,又突然消失,像是梦中的幻影。
但在舜的手边,多出了一个证明身份的证件——镐京城内一个遇难的小官僚,关键在于,所有知道他身份的人都已在灾难中丧生。
因为没有找到尸体,被列入了失踪人口。
虞舜拿到这东西时就知道该怎样做。
不过他沉思着,试图在内心深处寻找答案。
她走之前,讲了一个故事:
一个被人陷害的囚犯在依靠自己逃出升天后,为寻报复,一直爬到和仇人相仿的位置,并抓住机会完成了他的复仇。可此时的他已成为仇人的模样,每天做着和那些人并无区别的事,直到有一天,无法预料的灾难来临,摧毁了他所拥有的一切,最终,他什么都没能成功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