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有趣的场面啊,威廉?冯?舒瓦茨。很遗憾,我不得不带着微笑欢迎您与我们共进午餐,而不是斟一杯酒送你上绞架。”
鲁道夫蜡像般的微笑里满是官方的僵硬,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我们也算发小了,我父亲在世时,也多多承蒙令尊的关照,我不能也不想知道他断后时会想些什么……特别是面对你的时候…哦,不对,我想起来了,当时攻进要塞的是弗莱德里希,那我还得感谢你放了我们一马。”
他象征性地举了一下酒杯,“人各为其主,不过有些事,是不容忘却的。”说罢,便没事人一样与沉默不语的公爵擦肩而过,与其他政要攀谈起来。
战争时期的物资供应相当紧张,但在原皇宫的宴会厅内,短缺二字与此无关。伞盖大小的水晶灯在浮雕与油绘共同构建的屋顶上开出一朵朵银白的莲花,烛光摇曳,投射下水晶吊饰张扬的剪影。宴会厅摆着三张足以容纳百人的长桌,桌上每隔两米必有一盏纯金打制的三叉烛台。从东方舶来的,印着墨蓝色神秘图案的白瓷盘摆满了每一个席位,配上光亮光亮的铝制酒杯和一只手数不过来的各式银柄餐具,自然还少不了丝绸方巾。头盘是南方大陆的奇珍异果,滴着水的饱满多汁果肉散逸着沁人心脾的芳香,搭配上滴翠的蔬菜,足以为接下来稠到黏住勺子的奶酪鲈鱼浓汤解腻。每吃几口,无论是贵妇人还是那些惯战将领,势必把餐具整整齐齐重新并排摆在盘上,用方巾一角轻轻抹过嘴角,晃荡着铝杯抿一口红酒,然后才继续用餐,哪怕接下来的正餐是热腾腾的红酒山鸡——换作平时早被战士们狼吞虎咽到骨头不剩,那些将领仍不习惯地,仿佛拿着步枪一样扭着身子每次切下一点点烤鸡,放入盘中慢慢品尝。所有人都是正襟危坐,无人交头接耳。
当五种做法完全不同的鹅肝煎扇贝紧接着靠龙虾摆到桌上时,威廉公爵也不得不感慨,相比布列塔尼菜肴,不是香肠就是肘子、腌鱼的赫斯宴席简直可以说是乡下菜馆的标准。但转念一想,当那些平头百姓在荒郊野岭挖野菜扒树皮的时候,这些刚刚处死了吃蛋糕的国王一家,现在又为牛排应该在烤到几分钟浇酱而向厨娘千叮咛万嘱咐的共和者领袖,也不过如此。这种莫名的负罪感和无奈感在公爵的心底慢慢滋生,即使是夜丘葡萄酒,也无法让他提起更多食欲。
这次宴会,莱昂的左膀右臂爱德华和贝洛都没有出席——贝洛是纯粹被布列塔尼大餐给吃怕了,一辈子撕下鸡腿就啃,端起酒瓶子就灌的他,在莱昂回到塞涅后的第一顿庆功宴上憋屈着坐了一晚,好不容易切下的一小块鱼排手一抖还滑到了盘子外——侍者利索地为他收拾干净,连油印子都没留下。不能摊手摊脚,不能拍哥们的肩膀畅所欲言,不能吞云吐雾,他像苦行僧一样饿了一晚,宴会一结束就找着莱昂说,自己更希望在军营里喝着劣质果酒抽卷烟。
而对于爱德华而言,此时此刻,他已奔赴布列塔尼南方,他即将带领初出茅庐的近卫一团去给予马克西米连派最后一击。
大陆各国组建近卫军的传统历史久远,虽然近来某些近卫军有演变为权贵子弟挂名的宫廷仪仗队之嫌,但不可否认,他们依然是战场上最精锐的骨干。莱昂回到塞涅后,在组织重建和推行改革的同时,从原塞涅守军、爱德华和鲁道夫的巴登外籍军团和与自己出生入死的嫡系部队中抽调出最精锐者组成了近卫一团和近卫二团。这些平均身高一米八五,头戴熊皮高帽的巨人每天都要经历刻苦训练,任何的怯懦和迟疑都会导致立即除名,因而现在两个近卫军团几乎都是百分百的精锐。毫不夸张地说,光是看到这些这些战争机器城墙一般的队列,就足以让杂牌军畏缩不前。
统领这两个兵团的大任自然被赋予爱德华和莱昂,但考虑到掷弹兵不可少一名猛士,莱昂在深思熟虑后,决定让莱昂继续统领掷弹兵,第二支近卫军团由自己亲自指挥。而现在,那些各路余孽组成的人马恰恰是给近卫军团练手的机会,更何况兵贵神速,倘若大军前去围剿,就怕他们狗急跳墙,洗劫周边城镇后逃往卡斯特王国。
6月21日,布列塔尼南方小镇维亚。
温热咸湿的海风带来薰衣草浓郁的芳香,紫色的花海微微摇曳,卷起一片缱绻的细浪。大陆连天的烽火似乎与这座小镇无关,除了最近莫名其妙热闹起来的湖畔庄园。这是一座始建于三个世纪前的贵族府邸,坐落于市郊高地波光粼粼的镜湖之畔,可以很好地俯瞰整个维亚城。在大革命期间,这座庄园被法院没收,后来被一位神秘的贵人拍卖获得,自此以后,就不断有工人和满载货物的马车上山下山,即使到了深夜庄园也是灯火辉煌,一片大兴土木的模样。每当有孩童好奇地上山,就会被“突然”出现的庄园仆人、管家,如此一来二去,坊间关于此地的传闻便层出不穷。
透过单筒望远镜,爱德华把山坡上的庄园从上到下一个角落不放端详了一遍,又看了看手中的庄园结构图,只得摇着头把图纸团成一团丢进火炉。马克西米连派连日的修缮改造已经让湖畔庄园翻天覆地,他们手中的结构图已经完全过了时。更遗憾的是,马克西米连特地雇佣了外地甚至外国劳工来修建庄园,工期一完成,这些人便无处可寻。
“贸然进攻风险很大,我们先去镇上搜集一下情报。”说罢,他便让大军驻扎在城郊,又点了几个心腹换上便装,悄悄混进维亚镇。
爱德华一行4人来到镇中央的“水晶贝”酒馆,挑了一张最内侧的桌子,要了几杯啤酒,便一边装作闲聊,一边和周围的酒徒打探庄园之事。当北方的大地在炮火下战栗时,镇民们仍然在五弦琴轻快灵动的音符下载歌载舞,满载鲜鱼和蔬菜的马车络绎不绝,街头艺人与一袭长袍的南方大陆商人站满了街道两侧,或吆喝或缄默,不时又和本地叫卖香水鲜花的花农挤眉弄眼。尽管只是中午,但小酒馆已然摩肩接踵,拥挤的队伍一直蔓延到门外,仆人忙不迭地收拾着上一桌客人留下的残羹冷炙。更有赌徒的叫骂与骰子的清响不绝于耳,间或夹杂着人们推搡发出的不满之声。
“鬼知道,兄弟,不是咱的事咱别管,喝酒喝个痛快就对了!”
又一个酒鬼不难烦地拒绝了爱德华的搭话,半天下来,他们并没有套到什么有用的情报。眼看渗透工作一筹莫展,爱德华盯着杯中浅黄色的啤酒,又不时地在人流中扫视,试图想出一个可行的计划。
时至午市,骄阳似火,小酒馆的生意是愈发热闹了起来。临时桌椅已经摆到了大街上,厨房没有一刻不在叮当作响。这时,一个头戴鸭舌帽、中等身材的年轻人挤出人群,他悄悄瞥了满座酒客一眼,最终锁定了爱德华一桌,于是迎着参谋们的目光走上前来,小声问道:
“这儿招工吗?”
不等参谋们发话,爱德华已经把来人从头到脚扫视了一眼。此人肤色白皙,一头微微蜷曲的黑色头发,面庞圆润而微长。尽管手上留有重体力工作留下的痕迹,但皮肤出乎意料地保养得不错,倒是虎口处试图掩盖的火药灼伤之痕还勉强可见。虽然装作不起眼,但从他笔挺的脊梁、分立式军姿、宽阔的胸膛和眉宇间从容的气度来看,不是上过战场的贵族子弟,就是实打实从炮火里走出的青年军官。
“当然,坐下谈谈吧!”爱德华使了一个眼色,于是他身边的参谋说道。
“谢谢,不过,呃,很抱歉,我还没想好,还是改天吧!”青年流露出略微的尴尬,向他们微微鞠躬,便转身走进人群离开酒馆。爱德华示意参谋们不要轻举妄动,自己悄悄起身,压低帽檐跟了上去。
那个神秘人挤出酒馆,逆着人流走了大概100米,便左转来到镇上的一片小广场。有不少车夫正在这儿揽客,神秘人随手挑了一辆车,和车夫吩咐几句便矫捷地进入车厢。眼见马车不紧不慢地驶入街道,爱德华连忙掏出一袋金币,递到另一个车夫眼前。
“跟上那辆车,保持距离,我付你双倍。”
“好嘞!少爷请上车!”
穿过大街小巷,两辆马车一前一后,从小镇中心一路向南前往海边,很快便驶入了一片厂房林立的沿海工业区。耳畔是机器刺耳的摩擦,间或夹杂工人卖力的呐喊,工业时代浓郁的煤灰和焦油味儿弥漫在四周泥泞的小巷间,地面满是纷乱的脚印和车辙。约莫10分钟后,在工业区最深处边缘,两个警卫打扮的人拦下了前车,示意前方只得不行,于是神秘人便在这儿下了车,转身向右拐入一条小巷。
“在这儿停车。”
结了车钱,爱德华不敢懈怠,沿路贴着墙根,趁守门人不注意一溜烟蹿进了拐弯处。这条小巷仿佛拉长而逼仄的隧道,两侧俱是笔直的斑驳砖墙,被煤烟熏得焦黑焦黑的。根本没有路面的地表尽是弥漫着腐烂味的黄泥,一眼望去,在尽头处只有一个向右的转角,而神秘人正好在那儿一闪而过。打起十二分精神,爱德华拔出手枪,快步走到小巷最深处,在拐弯口探听了一下,随即举枪转弯。
这儿只有一闪早已褪了色的木门,上面的牌子依稀写着“维亚丝织厂”。
握住门把手,不安的预感忽然带着生生寒意,爬上脊背。他回过头,再三确定没有人跟踪后,又不免为自己的莽撞而气恼,尽管他对他的参谋们的跟踪能力也并不放心。略一思忖,他还是俯下身子,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一下门板。
虚掩的,没有锁。透过一丝缝隙,扑面而来的是阴湿的霉味儿,房间内漆黑一片,依稀可见一些方方正正的像是货物的轮廓。爱德华深吸一口气,侧身挤进室内。这这儿没有丝毫亮光,门缝间透露而来的光明只能照耀着细长一线。冷汗从鼻尖浮现,他步入黑暗,摸索着,在箱子一样的货物间缓缓前行。
“喔,先生,我建议您把枪放下。谈生意何必走后门呢?”
冷不丁一声嗤笑,爱德华急待转身,周遭忽然炸裂的耀眼光芒火焰般一下烧灼了他的双目,酸楚感顿时袭来,耳畔更是一片不绝于耳的燧发枪准备击发之声。待这恼人的炫目稍稍散去,在一片晕眩里,这间灯火辉煌的库房四围已经站了十几个武装人员,带刺刀的步枪银光闪闪,而在正前方,神秘人同样举着一把造型独特的双管猎枪,正盯着他的脸庞。
爱德华识趣地把燧发枪丢在地上,双手放在后脑勺处略微向地上伏去,重心微微下移。余光里,两个武装人员拿着绳子从他背后慢慢走上来。
“停下,这可不是对待绅士的礼节。”神秘人又发了话,“而这位先生,如果您可以以您的荣耀起誓的话,大伙儿都可以散了,您也请起身,咱可以去办公室慢慢谈。”
“是的,我以我的名誉起誓。也请您高抬贵手。”爱德华马上说道。
“当然,您可以站起来了,不过为了我们彼此考虑,烦请您先别碰身上那把匕首。”
神秘人示意众人退去,只留两个最强壮分立爱德华背后左右两侧,自己上前捡起拿把燧发枪,端详了一会儿。
“近卫山地猎兵短燧发,看来您还是志愿兵团的!失礼失礼,久仰大名。”他连忙把手枪捡起来还给爱德华,然后命令剩下两个大汉自行解散,自己则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战友!前国民卫队勃朗方面军骑兵少尉,布莱登?加布里埃尔向您致敬,您可以称呼我为加百列。”
总算是虚惊一场。于是,双方愉快的会谈转到了厂房二楼一间颇为奢华办公室,就在这儿,加百列向爱德华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他出生于维亚一个富裕的丝绸厂商贾家庭,早年随父母游学大陆,17岁那年于佳斯特大学学习商务与金融。就在这儿,受到校园里激进派学生的鼓舞,他也渴望投身革命事业,奈何家庭巨大的阻力让他只得暗中学习革命思想,同时,他也对军事理论和战争学说产生了浓厚兴趣。一年后革命爆发,加百列瞒着父母化名“路易”加入了革命军,先后在莫兰将军和克莱芒将军麾下担任步兵士官,虽然在战场上表现英勇,还生擒过一个东帝国上校,但考虑到他的特殊身份,克莱芒老将军还是让他转到“少爷兵”部担任骑兵少尉,避免走上最激烈的战场。在这儿无所事事的加百列决定严整部队奢靡桀骜之风,接连半年恩威并施,奖惩并行,从在擂台上把一个大投机商的儿子鼻子打歪到挥金如土般的现金奖励无所不用,很快就把这群花花公子操练为真正的战士。
在莫兰、克莱芒二部遭到洛伦茨大公的毁灭打击时,这支军队利用机动防御大大耽搁了东帝国的行军,避免了勃朗方面军惨遭全歼的后果,这说来还算和爱德华的外籍兵团并肩作战过。尔后一年,部队一直随大军在勃朗山脉处驻扎,但由于米哈伊尔老元帅奇迹般的行军直入塞涅,这些驻防山脉的军队被指责通敌,下流小报更是为方面军加上了渎职、挪用公款、政治阴谋的标签,连附近拼死防御的安德鲁元帅都遭到了污蔑。无奈之下,部队只得解散,加百列还遭到了秘密警察的调查,甚至有人暗示他如果说出那些将军不为人知的秘密可以加官进爵。蹲了半个月号子的加百列回到故乡维亚,又受到家里的压力,只得放下军务,打理起家庭企业。然而,那革命的火焰却从未在他心中熄灭。
“那么,也就是说,你那时问我招工的事?”
“是的,长官。我最近才知道马克西米连那伙革命的叛徒在我家乡这儿开始招兵买马。他们暗中笼络那些反共和乱党,以招工为暗号征募贼军。于是,我包装了一下自己,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因为革命影响了吃喝嫖赌的、愤世嫉俗的纨绔子弟,很容易就被他们找上了,我们约定好今天上午在“水晶贝”酒馆碰头。我打算带一批心腹弟兄潜入其中,找机会从内部一举瓦解乱党,也算为最高执政献上一份投名状。不想,竟然遇见了共和国的大英雄,失礼!失礼!”
一个计划已经在爱德华脑海中浮现。
“用不着等待,我的兄弟!也许,我们这几天就能搞一个里应外合,不出一周,就让这些乱党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