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话宁峨眉立马坐立不安,果不其然,最是毒舌的羊皮裘老头儿吐出一块骨头,笑道:“炉火纯青?那空手夺戟的王明寅该是超凡入圣了吧,怎么还是才排在天下第十一?你小子,想要让老夫指点这家伙戟法就直说,别来弯弯肠子。”
徐凤年笑道:“求老前辈不吝赐教。”
老剑神不耐烦道:“以后有心情再说。”
徐凤年见大戟宁峨眉这汉子只是沉溺于震撼惊喜中,悄悄伸腿踢了一下,后者身躯一震,抱拳道:“宁峨眉谢过老剑神。”
李老头瞪眼道:“什么老剑神,认了邓太阿是新剑神不成?一日没有与这后辈交手过,老夫仍是这百年江湖的剑神。”
宁峨眉满心惶恐,他哪里能摸透李淳罡的心性脾气,只得求助望向世子殿下。徐凤年摆摆手,示意宁峨眉先行离开,刚想打个圆场,无意间瞥见小泥人捧着本书在那里擦眼泪,纤细肩头一颤一颤,伸过头依稀看清那本书书名,哑然失笑,竟是王初冬的《头场雪》,只是不知读到第几卷了。徐凤年坐过去,轻轻抢过,扫了一眼,看书页,姜泥已经在看结尾,估计是在为那句“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伤春悲秋,不等小泥人发飙,就识趣地将书还给她,调侃道:“都是些虚构的故事,也能读出眼泪来?天底下无数痴男怨女都为这书洒了几万斤泪水了,不多你这一点。”
姜泥死死捧着那本《头场雪》,泪眼婆娑,哽咽骂道:“以为谁都像你这种铁石心肠吗?!”
李淳罡凑热闹说道:“老夫得空儿瞥了几眼,书中情爱倒还好,倒是这王东厢的诗,真是好,追慕先贤,深谙正诗的金石气韵。不过有几篇有失水准,不知跟谁学来的坏习惯,大段大段生搬《老》《庄》《周易》三玄,尤其是从佛经上剥捉下来的一些生僻词汇,要老夫来评,便是生了禅病。不过春秋国战以后,士子逃禅几十万,因此也不能说就是这位王东厢才气不足,只是顺应时势罢了。”
突然,徐凤年与老头儿极为默契地大眼瞪小眼,看得旁人又是一阵面面相觑。这俩家伙同时笑容古怪,只是李淳罡笑意中多了几丝慨然唏嘘。两人再同时一叹,连姜泥都忍不住收拾情绪,好奇嘀咕这俩家伙是怎么了。她自然不知道老剑神那个“李青胆”的别号是出自一位大家闺秀的赠诗,那位女子与王东厢一般无二,在当时士林文坛上亦是诗豪一般的奇葩,可她一生中最出彩的华章,皆是在为爱慕的李淳罡所写。可惜李淳罡心无旁骛,极情于浩浩剑道,年轻时候全然不顾儿女情长,多少女子为此黯然神伤,至死不得安心两字。
在这件事情上,徐凤年与李淳罡,何其相似?
老剑神呢喃感伤道:“这王东厢小丫头有大仙气啊,一本《头场雪》
早就将世间百态给说穷尽了,便是老夫这等早先自诩天下第一散淡汉子的家伙,看了这书以后被当头棒喝,才知闲散清淡是假,什么狗屁风流的高谈雄辩虱手扪,什么自诩风骨的嶙峋更见此支离,里子里恐怕仍是逃不过那一句‘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回头再思量齐玄帧那句临别赠言,说是只要在山下,便要被道祖两指方寸间的一纸灵符给拘下来,不管如何都逃不出去。”
李淳罡抬起手,接过世子殿下丢过来的一只酒囊,狠狠灌了一口,胸中闷气一扫而空,笑问道:“作者作书时的心思,旁人怎得知?你下次再看到那被封作王东厢的小女娃,替老夫问个问题,她小小年纪,足不出户,怎能借书中一泼皮无赖之口道出‘天下万般难事皆可在女子大腿上办妥’的警世妙语?”
徐凤年点了点头,他读《头场雪》不多,但身边似乎所有人都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大姐与姜泥同样是掬了无数把同情泪,连那臭名满北凉的死党李瀚林都太阳打西边出来地泛起心酸,加上第一次见面便在读《头场雪》的靖安王妃,王东厢的书迷可谓数不胜数,难怪被誉作千人读来《头场雪》千种雪,看来是要抽空好好欣赏一遍。徐凤年低头嚼着肉,鱼幼薇轻声提醒,说车厢里还余下一套洁净衣衫,徐凤年嗯了一声,抬头说道:“接下来的日子你与魏爷爷一起描绘那四具甲胄的符箓纹路,我可能不太能得闲了。”
鱼幼薇将尖尖的下巴垫在雪白慵懒的武媚娘身子上,柔声道:“好的。”
徐凤年有些愧疚地说道:“有没有被白天的厮杀吓到?”
鱼幼薇笑着摇了摇头。徐凤年立即露出狐狸尾巴,嘿嘿道:“我的刀法架子是不是很有大家风范?”
鱼幼薇妩媚地白了一眼。就坐在徐凤年身边小心翼翼护着《头场雪》的姜泥则冷哼一声,很不捧场。
徐凤年伸指一弹,将一粒不知是蚊蝇还是飞蛾的虫子弹到小泥人脸颊上,力道不轻不重,接连弹了好几只,嘴上取笑道:“让你诋毁本世子铁石心肠,让你这懒货不练剑。”
老剑神撇过头,眼不见心不烦。
可怜可悲的小泥人脸颊生疼,张牙舞爪一脸愤怒。
徐凤年见好就收,逗了一通拿自己没辙的小泥人,就起身去青鸟所在的车厢,舒羞与杨青风在马车附近谨慎守护。徐凤年挥手示意两人退下,登车弯腰走进车厢,动作温柔地将青鸟抱在怀中,闭上眼睛缓缓吐纳。大黄庭最高一层楼,可以在体内孕育出青莲一百零八朵,一窍一穴都与天机暗合,世人嘴里形容做人刚正的“顶天立地”,用来比喻大黄庭最是合适。既要奉天承运,还得紧接地气,才是天道真人。
李淳罡添了几块木柴丢入篝火堆,看着闷闷不乐的姜泥,试探性问道:
“要不练练剑?”
姜泥脸色犹豫,一张俊俏脸蛋被火光照映得绝美绝伦,她实在是个天生的美人坯子。西楚皇帝本就是英俊倜傥的风流人物,皇后更是春秋历史中风华绝代的美人,广陵王曾经公然放话要收了皇后做婢妾,西垒壁硝烟才刚落下,广陵王就已经派遣使者去找大将军徐骁,只要后者肯交出西楚皇后给他做禁脔宠物,他可以答应不惜将麾下六千大魏武卒送给徐骁,不承想徐骁答应是答应了,入了皇宫后,却只是给那身份尊荣的尤物丢下一丈白绫。
老剑神压低声音说道:“小泥人,老夫真正压箱的本领,都还藏着掖着呢,本来是想留着对付王仙芝和邓太阿的,只要你想学,老夫肯定倾囊相授。”
姜泥平静道:“学字就好了。”
再次被这妮子内伤到的李淳罡唉声叹气,继续一边喝酒一边对付烤肉。
还真别说,跟那世子殿下在一起,就这点最舒服,衣来伸手谈不上,反正身上这件羊皮裘就挺合身,但饭来张口很不容易啊,以往行走江湖,世人只看到他这剑神一剑如何恢宏霸气,哪里清楚剑道上的敌手对付起来轻松,自己的五脏庙却难伺候,尤其是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寻觅野味倒好说,可亲自动手烤肉实在麻烦。天下无敌又怎样,就不需要吃喝拉撒了,就不要放屁了?
老剑神环视一周,对那一脸崇敬神色望向自己的九斗米道士瞪了一眼,看什么看,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还这般跟怀春少女的姿态,老夫脸上有花还是有银子啊?李淳罡心中叹气,看来看去,还是姜泥最合心意,至于那小子嘛,马马虎虎算是顺眼。
裴王妃跟着鱼幼薇一同起身,悄悄问道:“接下来马队要去哪里?”
鱼幼薇平淡道:“不出意外是直接奔赴江南道了。”
裴王妃正要说话,为老不尊的羊皮裘老头儿就丢了块烤肉骨头在她衣裳遮掩不住风情的圆滚臀部上,啧啧笑道:“晚上小心点,那小子总偷看你这儿。对了,方才他还跟老夫说要让你摆足了诸多姿势,什么观音坐莲啊,老汉推车啊,老树盘根啊,烧鹅抱月啊,反正老夫听不太懂,不知道你这位靖安王妃懂不懂。估摸着十八般武艺都演练完毕,怎么都该天亮了,要不明早老夫喊你们吃早饭,或者好人做到底,晚点送些宵夜给你俩?”
裴南苇连死的心都有了。
两禅寺的经阁库藏经典无数,由连绵十六楼组成,仍是有许多孤本典籍放不下,这里虽不是禁地,只不过没烧香的地方,香客在这佛门圣地也不敢擅自行走,就显得这一块人迹寥寥,只有一些寺中僧人来去匆匆,要么借书要么还书。因此今日一行三人显得格外扎眼醒目,一个少妇模样的女子拎着一名身披特殊讲僧袈裟的小和尚耳朵,不停叨叨叨,可怜小和尚被拧着耳朵训斥,见着了寺中和尚,仍要去行礼客套寒暄。那些个和尚中不乏有慧字辈的得道高僧,都是花甲古稀的岁数了,见到这时常给他们授课说法的年轻小和尚,也都会十分恭谨地合掌行礼,只不过老僧们见到这场景,都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都没看见。至于那些寺里小辈的和尚,胆子稍小些的,就红着脸对少妇与和尚身后的一位姑娘咧嘴笑笑,胆子略大的,就停下脚步跟上几步,喊上一声师娘,更多则是跟那同龄人的姑娘套近乎,可惜小姑娘爱理不理,嫌烦了,就瞪眼恼火道:“去去去,大白天的聚这么多颗光头点灯给谁看啊?”
小和尚们笑着一哄而散,不忘回头偷看几眼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