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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3章 符箓山匪众啸聚,徐凤年偶遇故人(3)

于是跌水井这边就只剩下两个各自心知肚明隐蔽身份的男女。

徐凤年走近那口井,蹲着伸手去接水,水雾弥漫,却不得近身,手掌离井口尚有三四尺距离,但是瀑布被斜向撕扯出一缕,倾泻到徐凤年手心,如开一朵白莲。

樊小柴沉默许久,终于走到他身后,情绪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平淡道:“拂水社一等房樊小柴,见过北凉王!”

背对这名女子的徐凤年问道:“拂水社在这里先前安插有死士谍子?”

樊小柴答复道:“没有,樊小柴这次入山,公私皆有。公事是两山藏有可观的金银,若是得手,可以缓解幽州军需之急。私事,北凉王已经知晓,樊小柴要取回家传刀剑。”

徐凤年笑问道:“家传?怎么,取回了名刀名剑,就要跟我报仇?”

樊小柴回答道:“不敢。”

徐凤年缩回手,站起身,手心擦了擦袖子,笑道:“好一个不敢,贼心不死啊。”

樊小柴死死盯住徐凤年,想到那手开莲花的景象,咬牙问道:“北凉王当真是当世武评的天下第六?”

浩瀚气机重新烟消云散的徐凤年说道:“亏你忍得住,没有在那伙人一离开就跟我拔刀相向,看来这几年忍辱偷生的拂水社谍子没白当。”

女子轻轻咬住嘴唇,闭上眼睛。

徐凤年弯腰从她腰间摘下一柄稍长佩刀,横在头顶,拔出鞘一半,凝视雪亮刀锋,笑问道:“樊小柴,你说咱们是不是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樊小柴骤然拔刀,握刀极稳,出刀极快,手中短刀刀尖狠狠刺向徐凤年后背。

离心一寸处,短刀直接穿透了这位北凉王的胸膛。

徐凤年脸色如常,右手将长刀归鞘,伸出左手双指崩断刀尖,然后轻轻一拍,短刀跟颤抖握刀的樊小柴一起倒飞出去,樊小柴整条胳膊颓然下垂,但仍是没有弃刀。

徐凤年没有回头,随手把长刀抛给大胆行刺的樊小柴,然后伸手驭气扯过一条粗如手腕的瀑布清流,洗掉前胸后背衣衫上的两摊血迹,而伤口则“缓缓”愈合。

徐凤年做完这一切,才转身微笑问道:“这种滋味不好受吧,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怀着同归于尽的心思,还是没能手刃仇寇。当初面对一个姓柳的,我也有过。不过你运气肯定比我好,以后多的是这样的机会,你以后每次晋升境界,都可以来找我尝试一下。不过出手之前,好好做你的拂水社死士,就当作是我们之间的一笔买卖。”

樊小柴问了一个有不知所谓之嫌的问题:“你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徐凤年没有理睬,笑道:“当年头回见着你,就觉得腰肢细到不能再细了,那会儿还担心你是不是一走路就要把自己扭断腰。”

樊小柴嫣然一笑道:“看来是没疯,不过就是从世子殿下变成了北凉王。”

徐凤年骤然伸出一掌,往下一按。

樊小柴整个人给山岳压顶一般,从双膝跪下到身躯趴地仅是一瞬之间的事情。

全身筋脉蕴藏的气机更是猛然停滞,这种痛彻骨髓的疼痛,常人一辈子都没机会感受。

这名女子竭力抬起头,眼神晦涩,不仅仅透露出恨之入骨的味道,还有更多的意味,嘴角竟噙着一份似痛苦至极又似愉悦至巅峰的复杂笑意。

徐凤年轻声道:“你倒是疯了。”

樊小柴向前一尺一尺爬行。

何其相似,如出一辙。

徐凤年怔怔出神。

他坐在青石边缘,安静等待着女子爬到脚下,道:“你通知山外负责跟你接头的谍子,让皇甫枰调动一百游弩手和一千甲士,跟在宋愚、白上阕调动的兵马之后,若是碧山县半旬内没有任何动静,自行入山。”

樊小柴似哭似笑,五脏六腑如同翻江倒海的凄惨女子艰难伸出一只手,死死抓住他的一只靴子,嘴角渗着血丝,沙哑道:“徐凤年,你杀了我吧!我求你了!”

徐凤年弯下腰,伸手握住她的那只手,她枯槁病态的脸色瞬间红润自然起来。徐凤年眼神醉人,柔声笑道:“樊小柴,想死有什么难的,好好活着才难。别看我风风光光优哉游哉的,又是异姓王又是天下第六,可好运气如果已经被用光了的话,那么我其实不过是在陪着北凉一起等死而已。当然,说了你也听不懂。”

陆海涯离开千篇一律大酒大肉的宴席。仍是没有半点新意啊,草莽龙蛇不在宴席上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便跌份了,符箓山的所谓盛宴,不过是多了类似千刀鱼鳞剐或是大小檀香刑的酷刑佐酒,在陆海涯眼中初看咋舌新颖,久而久之,反倒是不如那些君子之交的粗茶淡酒来得余味绵长。刚才在酒宴上,行刑的人物,是重出江湖的沈厉,是肩膀蹲猴年轻刀客的拿手好戏,两者手法雷同,唯一区别就在于一人用手一人操刀。

对于这场劫狱,符箓山没有人觉得有何隐忧,至于那个连姓名都没谁去记的碧山县主簿,就更是不值一提。陆海涯对此也无可奈何,毕竟符箓山跟仙棺窟没有主次之分,谈不上谁使唤谁,双方拿得出手的一流高手,境界大致相当,总体战力,也不相伯仲,能有十多年相安无事,归根结底,还是归功于师父糜奉节跟张巨仙这两位山主的平分秋色。陆海涯对张巨仙的独生女张上山不如何喜欢,也并不反感,如果说可以随便娶了,陆海涯也不介意多这么个伶俐女子暖被窝,可她毕竟是张巨仙的心肝,陆海涯潜心武学,想要登顶江湖,就没有那么多富裕精力去摆平符箓山人情世故的坑坑洼洼。符箓山头几把交椅,没有几盏是省油的灯,娶了她,就等于是搂了个大马蜂窝在怀里,说不定连这些年在仙棺窟的辛苦经营都要毁于一旦。

陆海涯走在仅供两人并肩而行的狭窄巷弄中,阳光从高处倾泻,在巷弄墙壁上画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界线,身后远远吊着那个名字特殊的女子,不出意料,会有一双落寞眼神更远地凝视着她。陆海涯想到自己的处境,自嘲一笑,自己何尝不是当局者迷,就算那樊小柴姿色的确出众,原本也不该如此痴迷才对。可是每当自己看到她那悬挂双刀的细腰,就情不自禁想要解下她多余的刀、多余的衣裳,只留下那一截光洁滑溜的弧形腰肢,最好是就着月光清辉,一定很美,如果衣衫褪尽,留上一双绣花鞋,会不会更美?陆海涯眯起眼,呼吸不可抑制地急促起来,握紧拳头,手指刺入手心,这才清醒几分。离席时,山上管事说那位柴小姐已经入住绿蕊院,陆海涯不知为何她会反悔,没有等魏晋带上雀尾刀、铜锈剑去跌水井一战,怕了?陆海涯不信,怕死的话,她就不会孤身进入仙棺窟,跟沉剑窟主死斗六十余招,招招搏命,险象环生,陆海涯从未见过剑痴师父那么激动,好似一位老玉工发掘了世间最微瑕的一块美玉,就等他糜奉节去稍加雕琢。陆海涯似乎听一位年长师伯说过这名女子,应该就是那传说中的天然剑胚,当世屈指可数。

陆海涯来到绿蕊小院,推开院门,敲响屋门。房中传来一个冷淡的嗓音,“有事?”

陆海涯轻柔道:“没有。”

房屋内再无声响。

陆海涯默然离去。

屋内,远未黄昏,樊小柴等到确定陆海涯走出院子,就去点起一根蜡烛,然后她卸去气机,卷起袖子,一条雪白胳膊搁在桌面上,另外一手握住红烛,将融化的烛泪一滴一滴,滴落在过于白皙而清晰可见“青丝”的手臂上。一红一青,烛泪坠落后,缓缓冷却,然后慢慢凝聚。暂且强行退散气机的樊小柴,甚至不如寻常体魄女子,因为肌肤要更加敏感和脆弱,可她承受着这份灼烧,面无表情,甚至犹有不满足,扯开领口,举起红烛,滴落在滑腻胸脯的内弧之上,这才发出一声悠悠幽幽的呻吟。她仰靠着椅背,伸直脖子,下意识转过头,恍惚之间,看到那个做梦都想亲手千刀万剐的身影。女子半眯着眼,当新的一滴烛泪敲在饱满圆弧上,当她侧头看着那张朦朦胧胧的脸庞时,蓦然感觉到一种以前从未感受过的巨大欢愉,就像提刀之后第一次被人用剑刺透手掌心,那是刻骨铭心的痛苦,当下是一种陌生却同样深刻的痛快。樊小柴这一刻不去想自己到底是想着死还是想着活,她就想着这个身影,能够盯着她自己作践自己的姿态。樊小柴突然娇躯剧烈颤抖起来,桌底下的修长双腿猛然伸直,视线中的他也越发模糊不清起来。

樊小柴闭上眼睛,气喘吁吁,手中燃烧大半的红烛摔落在地。

她觉得一睁眼,那抹身影就该消失了。

可一个嗓音在她耳畔如炸雷响起:“反正也想不清楚自己是该死还是该活,干脆就偷个懒,把自己给想疯了?”

樊小柴悚然惊醒,瞬间恢复气机流转,迅速抚平蜷缩的袖子,捂住领口,遮住流泻多时的春光,站起身,后退了不知几步。她堪堪平稳下心绪后,马上如遭雷击,瞪大那双水雾弥漫的诱人眼眸,“你真的能够出窍神游?!”

“徐凤年”施施然坐在椅子上,冷笑道:“我能出窍神游,很奇怪?见你这般明明跟我对视,还不愿意停下勾人媚态,不是更该奇怪吗?”

樊小柴微微撇过头,偏移视线。

真正成就了道教典籍中“天人相宜”境界的徐凤年继续笑道:“来,你继续,来个梅开二度。”

樊小柴气得浑身战栗。

徐凤年火上浇油道:“这么快就完事啦?”

樊小柴脸色由白转青,就像一块水头很足的白底青翡翠。

徐凤年突然伸出手指,抵在唇间。

樊小柴终归是做到拂水社头等谍子的女子,赶紧凝神望向屋门。

院中女子来了又去,仅凭脚步声,樊小柴就断定是那个脑子拎不清的张上山。

等樊小柴收回视线,出窍之人已经回神。

大概离着泛起鱼肚白的清晨时分还有小半个时辰,一宿没合眼的樊小柴伸手握住枕下双刀,等到院中脚步声越发临近,听到敲门声,樊小柴才不轻不重问道:“做什么?”

不速之客敲过门之后,就没有了动静。

樊小柴下床穿好靴子,悬好双刀,打开房门,看到那个蹲在台阶上的背影,不由一头雾水。

徐凤年轻声道:“跟我走。”

樊小柴没有任何异议。

两人开始一前一后,一起登山。

兴许是这次天亮有些早了,也许是徐凤年不熟悉地形,多走了些冤枉路,总之他们两人没能走到符箓山之巅,在最佳观景点看到最绚烂的朝阳。

樊小柴有些想笑,又笑不出来,就默默跟在这个身影后边。

徐凤年干脆停下脚步,站在离山巅还有半里路的地方,望着遥远的天际一线。眼帘中,宛如翻滚出一条硕大无比的金黄鲤鱼,横卧在一只青白盘子上。

樊小柴跟着他一起眺望东方,也不觉得那幅景象就怎么壮观了。

徐凤年平淡道:“本来想到了山顶,看着日出,再跟你说些应景的大道理,可既然错过了,想想就算了。”

樊小柴第一次心平气和跟这位北凉王说话:“樊氏满门因大将军而死,冤有头债有主,我本该将矛头指向大将军,不该找你徐凤年,可当初我还是找你报仇,是实在没道理可以讲了的道理。我从来不去想什么对啊还是错啊,人争一口气,如果不是这口气撑着,我早就死在拂水社的那座药池子里了,要知道十名女子跳下去,有九个半都死了,至多剩下半条命。那还是第一关,后边留着半条命的十个人,自相残杀,活下来的也就一两个。我这两年都不知道怎么活下来的。”

樊小柴自笑道:“也就是知道杀不掉你,这会儿我其实还不死心,想着能把剃干净的你的骨和肉,蘸蘸盐醋,就能下饭了,我肯定一顿能吃几大碗米饭。”

樊小柴抬脚轻轻跺了跺地面,叹息道:“有些时候也会胡思乱想,站着的话,也就两只脚的地方,躺着多占地面儿,加上棺材的话,就更是了。老天爷让咱们投胎来世上走一遭,结果随随便便,说死就死了,临死还要骂一句老天爷不开眼,就不怕下辈子投错胎?既然这辈子没了盼头,总不能再祸害了下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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