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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6章 北凉道暗流涌动,凉王府年年有余(3)

李功德一抬手,吃过两次亏的王熙桦立即一闪身,才发现经略使大人手中根本就没有泥土,李功德说了句“耍你王熙桦还不跟耍猴一样简单”,扬长而去。照理说这一场宿敌之间毫无征兆的接触战,大胜而归的李功德本该得意扬扬,可在北凉春风得意的李功德并没有料想之中的喜庆,反倒是面沉如水,阴霾浓郁。王熙桦一开始脸色阴晴不定,只是等李功德背影远去,这位王功曹的嘴角悄然翘起,哪里还有半点恼羞成怒,轻声道:“李螃蟹啊李螃蟹,看你横行到几时。”

徐凤年收到今天第二封密信,来自陵州一只老“甲鱼”,连徐凤年都没有想到竟会是进入陵州将军府的一名四品境界江湖豪客。原来在众人会聚在门口之前,陵州游隼就得到了大部分人物的背景,有些粗略,有些详细,唯独少了那名横空出世的酒鬼,大概是外地谍子也觉得这么大摇大摆进入府邸,太过自寻死路,密信上没有一人有谍子嫌疑,大多是有案底在官府的江湖人士,这并不奇怪,行走江湖,想要不砍人或者不被人砍就一举成名,实在是痴人梦话。

徐凤年在书房仔细阅读密信,那个绰号“阎王刀”的甲鱼就跪在冰凉地板上,纹丝不动。

徐凤年放下密信,闭上眼睛,沉默许久,然后睁眼对此人说道:“那个酒鬼可以不用急,但是让褚禄山立即再查一查四品的刘伯宗,尤其是三品实力的孙淳,这两人的身世实在太清白太仔细了,从出生到习武到成名,看似皆是有迹可循,一览无余,但越是这样,越让人不放心。这两人中孙淳面相显老,其实不过二十九岁,刘伯宗三十二岁,恰好是最年轻的两个。本世子虽然不是谍子这一行的,但知道只要肯花力气,弄个十五岁之前的身份很轻松,然后悉心栽培十几年,几乎可以做到完全没有半点蛛丝马迹。甚至本世子怀疑他们的家族,本身就有问题。劳烦你们游隼多用些心思。”

汉子悚然,汗流浃背,毕恭毕敬说道:“保护殿下安危,是游隼头等重要的分内事,绝不麻烦。”

汉子无疑会敬畏这个年轻陵州将军的特殊身份,但更怕他可以直呼游隼幕后大当家的名讳。褚禄山的可畏之处,外人那都是以讹传讹的道听途说,不是身为游隼,根本不会理解褚大当家的恐怖能耐。

徐凤年绕过书案走到汉子身前,弯腰搀扶他起身,轻声笑道:“北凉有不少的文臣武将,跟你们相比,同样是少一百个,少了你们,北凉会更加不安稳。你帮我捎句话给褚禄山,这个年,让他给所有游隼多给些犒劳赏银,这份钱,不要他出,从清凉山那边拿出来。如果有人想要秘笈这类东西,也可以大胆提出来,王府这边尽量满足。在本世子看来,天底下就没有什么东西比命更值钱,你们既然都把命典当给了徐家,那徐家万万没有理由亏待你们。”

汉子站起身后,竟然有些眼眶发红,犹豫了一下,挠挠头,竟有些腼腆,壮起胆子说道:“小的是锦州人氏,跟大将军与殿下的老家差得也就三百里路,不过小的离开辽东比大将军晚了六七年,曾经在别的行伍里头混过,后来犯了事,走投无路才跟了大将军,这么多年都是跟褚将军做事,也没什么功劳,都是些换了谁都可以做的苦劳,前些年娶了个媳妇,生了几个小姑娘,今年初秋那会儿好不容易有了个带把的小子,小的家里不缺银子,就想请殿下得闲时帮我家小子取个名,若是殿下忙不过来,就当小的没说过这事。”

徐凤年轻声道:“取名字有很多讲究的,取不好会影响以后运势,我很信这个,不太敢帮你儿子取名啊。”

汉子本就没抱什么希望,也就谈不上失望。

徐凤年突然笑道:“不过徐骁不信这个,回头我这趟去凉州,让徐骁帮你儿子取个名,万一取不好,或者是很难听,你们当小名使唤也行。”

汉子又要跪下,徐凤年拉住他的手臂,无奈道:“行了,就算你多跪几次,可我总不能就多给你儿子讨要几个名字,再说你儿子也用不着,名字又不是银子,求一个多多益善。”

汉子赧颜一笑,不复原先的精明谨慎,有些真诚的憨厚神态。

“离开后传消息给龙睛郡的徐北枳,让他来将军府。”

说完之后徐凤年走到窗口附近,满腔喜悦的汉子也就不再打搅世子殿下的思绪,无声无息退出书房。徐凤年凝视着那盆呼延观音“割爱”端来的凤仙花,神游万里。

离阳的强大在于一统中原之后,随着老太师孙希济以文臣之首的身份,率领一大帮西楚遗老归顺离阳,天下正统之争就已完全尘埃落定,只要朝廷愿意用人才,那几乎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这些人才各有专长,有人专心做道德文章立言,有人务实埋头做事立功,更有大把的人在做脏活累活。如果说离阳是良田万亩,有资格去店大欺客,那北凉就是在一亩三分地上变花样。师父李义山那么多年真可谓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徐凤年以前私下玩笑,不论是跟徐骁还算跟两个姐姐,都说哪怕可以当皇帝,也打死不坐金銮殿,就因为他那会儿就早早知道主政一方是何其艰辛,只是真当自己开始亲手布局,就感觉到哪怕他是北凉世子,想要做事,一样是身处四四方方的牢笼之中,稍有动作,就会碰壁,这个牢笼是历朝历代的人物辛辛苦苦垒起来的东西,简称“规矩”。

徐凤年回到书案提笔写下结构松散的“只告尸”三字,然后在“只”字旁边添加一个偏旁,补全了“织”字。放下笔,徐凤年缩手在袖内,走出书房,漫无目的穿廊过栋,在一座临水小榭,撞见正在小榭内蹦蹦跳跳取暖的王绿亭。这家伙当年跟李翰林、王云舒,还有个在峨嵋郡为非作歹的公子哥,一起并称“陵州四霸”,不说谁都无法轻视的王熙桦,但相比死气沉沉的灵素王氏家主王贞律,徐凤年对这个紫金王氏新主人的王绿亭,无疑要更感兴趣。因为世袭罔替,北凉如今处于一个不可避免的动荡年代,一朝天子一朝臣,该落幕的已经落幕,该上位的尚未上位,很多家族都在跟随大势辗转腾挪,只是时间早晚不同。将种高门的钟洪武让独子钟澄心从文官路数,是求变。己身为名士的王熙桦让王云舒走武将路数,也是求变。不过这些大多数,毕竟都有个好爹,做事事半功倍,徐凤年只知紫金王氏已经好几代不出大才,原本以为王绿亭这一辈照样会落魄下去,不承想这次竟然有魄力来到将军府邸,如果事后无功而返,第一个被经略使开刀收拾的对象,肯定不会是王熙桦和王贞律的两个家族,而是根基不稳的紫金王氏,可想而知,年轻人王绿亭背负了不小的压力。

看到世子殿下走近,王绿亭只是转头一笑,继续蹦跳不停。

徐凤年站在王绿亭身边,后者开口玩笑道:“知晓殿下是爽快人,绿亭就直话直说了,这次跟在两位长辈屁股后头来这儿,是跟殿下求赏赐来了。真是破釜沉舟啊,要是没有一官半职捞到手,回到了黄楠郡,可得被那帮老头子戳脊梁骨。殿下行行好,就当可怜可怜王绿亭?”

徐凤年望向只在“规矩”之内涟漪轻微的狭窄曲水,平静道:“先说说看要什么官,太大了,本世子可给不起。太小了,本世子也拿不出手,要是糊弄你们紫金王氏,背后一样要被那些老家伙吐唾沫淹死。”

王绿亭爽朗笑道:“不大,北凉道织造,就这么个官。江南道那两个织造局,那可是正四品的肥缺,咱们北凉的金缕织造局主官,才五品,反正老织造李息烽也干了十二年,早就该退下来。”

徐凤年不动声色说道:“五品不小了。”

王绿亭果然脸皮奇厚,停下原地蹦跶的动作,双手捧着呵了一口雾气,转头笑脸灿烂盯着世子殿下,“绿亭就知道要官很难,所以还有跟殿下买官的打算。紫金王氏愿意拿出十八万两白银,都是现银,如果不够,家族还有些珍奇古玩和字画拓片,都能折算成银两,只要殿下宽裕些时候,大概还能勉强再凑出十万两。没法子,比不得黄楠郡其余三王那般财大气粗,咱们紫金王氏穷哪。”

徐凤年坐在长椅上,朝王绿亭下按了按手,两人靠柱对坐,徐凤年笑道:“本世子可以十八万两银子就卖你一个金缕织造,不过有个附加条件。”

王绿亭笑道:“殿下,我那妹妹的确是出了名的贤惠,可终究姿色中等,又有婚约在身,殿下可千万别打这个主意啊。”

徐凤年愣了愣,哭笑不得,微笑道:“你小子别跟本世子油嘴滑舌,说正经的。本世子知道你有个至交好友,出身寒门,在紫金王氏当塾师,理学巨匠姚白峰都说此人只要愿意考取功名,必是陵州解元,以及是西北两道八州的会元,甚至摘下状元,连中三元都有可能。今年考取殿试三甲被赐同进士出身的黄楠郡鲁裕元,好像就是受惠于你朋友的制艺之术,否则至多考过童试乡试,别说殿试,就连会试都是奢望。你要能说动此人出山,本世子就让你当金缕织造,要是说不动,那你就老老实实回到紫金王氏。”

王绿亭捧腹大笑。

徐凤年无动于衷。

王绿亭止住笑,一脸奸诈道:“殿下请放心,这家伙已经被我强行绑架到城里了,这就给殿下喊人去?”

徐凤年摇头道:“不用见,你跟他说一声,过完年就来陵州州城待着,本世子有一顶官帽子白送给他。”

王绿亭感慨唏嘘道:“人比人气死人啊,我还得倾家荡产买官,这小子倒好。”

徐凤年突然说道:“你既不是嫡子也不是长子,能成为紫金王氏的家主,想来很不容易。”

王绿亭收起玩世不恭的神情,却也没有故意正襟危坐,而是轻轻说道:“比起殿下,容易很多了。”

徐凤年笑道:“还没当上官,就开始溜须拍马了?”

王绿亭又笑起来,“先熟悉熟悉,既然要寄人篱下,哪能不看人脸色。以后殿下可要多给王绿亭阿谀奉承的机会啊。”

徐凤年打趣道:“那你得先跟褚禄山拜师学艺。”

王绿亭欲言又止。

徐凤年知道他是个聪明人,也就直说道:“知道你在想什么,确实,褚禄山的马屁不管是本世子还是外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从来都很腻味恶心,可有一点很多人都看不到,褚禄山只对一个人如此,这叫从一而终,所以他跟经略使李大人都……”

说到这里,徐凤年停顿了一下,不再继续说下去,站起身,径直离开。

看似轻松闲适,其实一直暗中绷紧心弦的王绿亭对于最后的异样言语,起先没有深思,反正得到了此行所想要的一切,还有所超出,如释重负的同时,有些压抑不住的兴奋。可当他后知后觉咀嚼出其中意味后,就有些遍体生寒,难道相邻的那座府邸,随着北凉的改天换地,宅子的主人也要跟着改名换姓?

当徐北枳进入陵州将军府,距离除夕只差三天,几乎是他一进入官邸,就立即跟随世子殿下赶赴凉州,这份殊荣倘若落在旁人眼中,真是宠冠北凉了。

此次归途,有两驾马车,呼延观音独占一辆,徐凤年跟徐北枳挤在一辆马车上,两个马夫分别是徐偃兵跟洪书文,再没有其他亲卫随从。徐北枳听了一遍徐凤年有关黄楠郡事宜,不置可否。柿子橘子这两位,相处起来,似乎挺像是燕剌王和纳兰右慈,堪称君臣相宜的典范。

徐北枳第一次开口便是询问为何不让截路阻拦的宋谷把话说完,因为徐北枳清楚柴扉院一事,原本鹰士任山雨被重伤的小疏忽,不算什么事情,可被世子殿下亲眼看到结果,以褚禄山的阴沉秉性,宋谷的仕途板上钉钉要完蛋,能否保住性命都两说,如果当时徐凤年骂上几句踢上几脚,发过火,褚禄山反而可以借坡下驴,只需重责宋谷,到底还能饶过宋谷,无非是暂时狠狠拾掇一顿,给足世子殿下以及鹰士那方的颜面,以后不妨碍宋谷的另有任用,可徐凤年什么都不说,褚禄山如何胆敢擅自主张大事化小?

徐凤年当时给出的答案是,他绝不会去插手北凉谍子的事务,甚至可以容忍北凉谍子机构分家后,由同僚变成对手的游隼鹰士相互“争风吃醋”,但绝不允许两者明着势同水火,相互借机落井下石,北凉承受不起这种内耗。

在这件事情上,以及以后所有的纷争,徐凤年不偏袒二姐徐渭熊,不刻意扶持鹰士打压游隼,也一样不会主动倾向于褚禄山,更不会捣糨糊各打五十大板了事。

徐北枳听到这个回答后,不吝啬地笑了笑,显然较为满意。清官难断家务事,根源就在于端那一碗水的人没有端平,一次不端平,以后就难了。不过端平也有端平的难处和坏处,一不小心就里外不是人,这得看徐凤年能否坚持到底。

徐凤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除了黄楠郡三王联手跑来将军官邸表忠心,以及各自要官,要官的法子也大不一样,还跟徐北枳提起了王绿亭主动提出要花钱买金缕织造一事。

听到这里,徐北枳皱眉道:“此人能当大任?”

徐凤年摇头道:“我也才见过一面,只觉得王绿亭谈吐不错,很对胃口,至于能否胜任金缕织造,还得再多要几份有关紫金王氏的详细谍报,然后把王绿亭牵出来遛一遛才知道是骡是马。不过金缕织造就在陵州,到时候要头疼也是你这个陵州刺史。”

徐北枳问道:“那旧织造李息烽如何处置?”

徐凤年耍无赖道:“我这不是也没想好,要不到时候你看着办?”

徐北枳瞪了一眼,大概是懒得理会这个世子殿下,独自陷入沉思。

天下各道皆设置织造局,便是北凉道也无法例外。名义上是为皇家和官用督织解送各地所产丝绸,但暗地里的权柄十分巨大,前朝历来就有织造主官按旬按月向京城密折禀报的习惯,可以直达皇帝桌案,驿路上传递这类情报,比起寻常军情还要谨慎小心。胶东王赵睢和淮南王刘英,几次被皇帝申斥重罚,都缘于当地织造局的密折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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