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寇首领使了个眼色,让两个得力却不那么心腹的家伙当先锋,他们自然不太情愿,听说山坡上那个专杀同行的刀客出手可不温柔,尸首少有齐全的。但首领发话了,只要做掉那戴面具的,就能先尝那小婆娘的滋味。这让憋了太久的两个流寇连命都顾不上了,关键是他们被莫名其妙地丢到这里后,得知只要杀死那个要杀他们的人,就可以免了死罪,拿到一份巨额悬赏不说,还能重返军伍。本就是你死我活的死局,头脑一热,顾不上许多。
绣冬与流寇手中一柄精良砍刀碰撞,徐凤年侧身粘刀下滑,削掉那冲锋卒子数根手指,不等那人哭爹喊娘,顺势一撩,便挑掉一颗头颅。脚不停歇,绣冬翻滚,将第二名流寇拦腰斩杀。
徐凤年径直冲陷入阵。绣冬如一团雪球涌动。才一炷香功夫,便死绝了,极少有尸体是完整的。徐凤年终于长呼出一口气,所谓一鼓作气,是极有道理的。
用刀最忌讳气机紊乱,他开始有些理解。
徐凤年摘下覆盖脸庞的獠牙青面,气态再变,重新恢复成那吊儿郎当的俊俏公子哥,只见他轻巧抖腕,将绣冬刀上的血珠甩在雪地上,提刀上坡。坐于马背上的严东吴瑟瑟发抖,咬牙坚持,似乎不肯输掉常年积累出来的清高气势。徐凤年瞥了一眼,将绣冬刀在她身上价值千金的狐白裘擦拭了一下,留下轻微痕迹,这个粗野动作,吓得那金枝玉叶的严东吴惊呼出声,娇躯摇摇欲坠。徐凤年不再吓唬这位聪慧头脑此时却一片空白的大家闺秀,将绣冬刀插回刀鞘,走了几步,翻身上马,轻轻道:“回了。”
返城四十里,徐凤年在前,骑术平平的严东吴在后,跟得辛苦。马背上的徐凤年大半时间都在闭目凝神,呼吸绵长。练刀,杀人只是次要的事情,真正的磨砺,还在王府小院里等着他。
城门校尉睁大眼睛认清了世子殿下的尊容,忙不迭地吆喝开启城门,生怕惹恼了这位北凉混世魔王就要卷铺盖回家养鸡种田。徐凤年将严大千金送到州牧府邸,笑道:“这马得还我。”
严东吴下马后仍是缄默,徐凤年不以为然,弯腰从她手中牵过缰绳时,拿绣冬刀鞘拍了一下她的臀部,调笑道:“魂儿没了?”
严东吴面有愠色。徐凤年拿绣冬刀勾挑起她的精致下巴,缓缓道:“你爹有封寄往京城王太保的信,就摆在徐骁案头。所以你放下身段与我这无德无品的世子殿下出城赏雪一趟,没白去。”
严东吴眼神慌乱。徐凤年轻佻地笑了笑,将怀中的青面丢给她,“今夜严小姐如此赏脸,作为回礼,送你了。以后再恼恨我,就拿它出气。”
听潮亭内,大柱国亲眼看到两骑出府,笑着回阁坐在首席幕僚李义山的对面,轻声问道:“元婴兄,你说这混账小子是骗严家小姑娘多些,还是救严池集那书呆子一家老小六十九口多些?”
李义山平淡道:“都有。”
徐骁笑道:“这陵州牧的位置就这般不值得珍惜?老小子严杰溪过于纸上谈兵了,以为跟王太保拉上关系,女儿侥幸成了皇妃,就能逃离我的掌心?躲去天子脚下牢骚我几句,就能扳倒我?也不想想他这些年在凉地的日进斗金,是拜谁所赐。没这些金银,他拿什么去笼络王太保,去跟大内那位韩貂寺称兄道弟?这一点,反倒是李功德聪明许多,总还是记得谁才是他真正的衣食父母。这种人,才能活得久。”
李义山平声静气道:“哪来那么多温顺鹰犬任由你驱使,偶尔蹿出几只跳墙疯狗,不正合你意?若凉地年年天下太平,没有边境上的厉兵秣马,没有严杰溪这些个蠢蠢欲动的所谓清流忠臣,你这位置,岂不是更难坐?后半辈子都在忙自污其身自辱其名勾当的名臣将相,还少吗?你已经很不错了,尚且能够拒绝公主招婿,天下文人骂了十几二十年,还没戳断你的脊梁骨,足以自傲了。”
大柱国对此云淡风轻,不作任何评价。
李义山略微自嘲,“那小子脂粉气淡了,痞气倒是更足。”
徐凤年初回府没多久,来楼上送酒,就被拉着手谈了几局,结果李义山气得不轻。
对李义山来说这围棋不管十九道如何纵横变幻,终究是静物死物,摆出再大的阵势,都是鬼阵,不入上乘大道。李义山本就不喜,可徐凤年儿时顽劣,静不下心,要想把这家伙屁股钉在席子上,找来找去,就只有这坐隐一途。
李义山私下颇为欣赏那小子与生俱来的卓绝记忆,两人对弈,起先还有棋墩棋子,后来便悉数撤去,只是虚空做落子状,横竖十九,事先说好落子根位,不可反悔,这些年打磨下来,李义山胜九输一。
不承想这趟游历归来,徐凤年不知从何处学来层出不穷的无理手段,越是收官,越是横生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效果。李义山着实狼狈了几回,差点要拿酒壶砸这胡乱一通的兔崽子。
盘膝而坐的李义山略显无奈,轻淡笑道:“我们听潮十局,看来要四胜四负了。这小子如我所愿,捡起了武学,但下棋却下赢了我。”
徐骁哈哈笑道:“这不还剩两局,不急不急。”
李义山提起笔,却悬空静止,问道:“上阴学宫那位祭酒要来找你下棋?”
徐骁笑呵呵道:“可不是。”
李义山讥笑道:“当初以九国做棋子,半个天下做棋盘,好大的气魄,可也不见他们下出几手妙棋,眼高手低,坐而论道。被你一顿砍杀,什么布局什么棋势都没了。”
徐骁道:“渭熊还在那边求学,总得给些面子。否则你也知道我的脾气,书生意气,浩然正气,这两样,对我而言,最是臭不可闻。”
李义山笑而不语。
徐骁突然问道:“你说玄武当兴还是不当兴?”
李义山反问道:“王重楼等于白修了一场道门艰深的大黄庭关,你就不怕武当山跟你翻脸?”
徐骁一笑置之。
王府僻静的小院中。
徐凤年与老魁一同盘膝坐在庭院廊中,缓缓地诉说那场雪中厮杀的每一个细节。如果出刀不够果决,刀速过于求快而余力不足,或者应对不当浪费了丁点儿气力,都要被老魁拿刀背狠狠地一阵敲打,教训后才附带几句简明扼要的点评。
老魁终究是用刀用到极致的高手,哪怕没有身临其境,由徐凤年说来,与亲眼所见并无两样。徐凤年不要那上乘口诀,老魁也不主动拿出那压箱本领,一老一小就跟相互猜谜一般,就比谁的耐性更佳。
白发老魁靠着一根朱漆围柱,笑问道:“小娃儿,既然是为了去取回城头剑匣,你怎么不学剑,岂不是更爽利?再说了,行走江湖,年轻人不都爱佩剑?一剑东来一剑西去之类的,听着就比用刀潇洒厉害,咦,那词叫阳春什么来着,爷爷一时间给忘了。”
徐凤年正襟危坐,绣冬横放在膝上,轻笑道:“阳春白雪。”
“这凉地都喊你徐草包,冤枉!”老魁一手拍大腿,一手拍在世子殿下的肩膀上,后者差点前扑倒地,一个摇晃才好不容易稳住身形。
徐凤年自嘲道:“老爷爷你眼光真是一般,比刀法差了十万八千里。”
老魁洒然一笑,“等爷爷我与那耍斩马刀的魏北山一战,就真要离开这地儿了,小子,有想好以后的路子?”
徐凤年将手放在绣冬刀鞘上,苦笑道:“还能怎样,先去阁内找本速成的内功心法,然后听天由命。实在不行,便把乱七八糟的各派武学都囫囵吞枣死记硬背了,以后临阵对敌,总能占到点小便宜。我的根骨应该相当一般,不太可能像老爷爷这般一力降十会。若再不使点登不上台面的小伎俩,何时才能去那武帝城。对了,当年王仙芝真是双指捏断了老一辈剑神李淳罡的‘木马牛’?”
老魁点了点头,心有戚戚。对天下最拔尖的武夫来说,老怪物王仙芝始终是一座不得不去面对的高山,以至于不说打败他,只要打成平手,便可稳居十大高手之列,足见那位百岁老人的强悍无匹。
徐凤年缓缓起身,明日还要早起。
今夜,未来皇妃的府上估计已经是鸡飞狗跳了吧?
第二日,北凉王府来了个贵客,上阴学宫的一位教书匠,据说地位仅次于学宫大祭酒,是三位祭酒之一。这三人一般被尊为稷上先生,教的可不是一般经书典籍,而是圣人大道。
上阴学宫的士子来自天南地北,不分地域,不重身份,无关贫富,只要通过学宫三年一度的考核,便可入学,成为上阴学士,这些鲤鱼跳龙门的学子,又被誉为稷下学子。
如今学宫大祭酒齐阳龙是当朝国师,地位超然,神龙见首不见尾,来访的祭酒,世人只知道姓王,在上阴学宫专门传授纵横术和王霸略,曾经在名动天下的两场大辩中先胜后负,赢了名实之辩,却输了天人之争,从此少有露面。
收徒苛刻,近十年只收了人屠徐骁的次女徐渭熊做学生,还放话说这将是他的闭关弟子,衣钵可传,此生足矣。
徐凤年在与二姐徐渭熊的寥寥几封来往书信中,依稀得知这个稷上先生是个棋痴,最爱观棋多语。至于学问深浅,徐凤年不去怀疑,既然能当二姐的师父,再差都差不到哪里去。
白鹤楼下摆了一局棋。
义子袁左宗站于远处,只留大柱国徐骁和远道而来的稷上先生手谈有乐。
徐凤年登上山顶,只看到王先生的侧影,容貌清癯,一袭朴素青衫,一双麻鞋,腰间系了一块羊脂玉佩。
与徐骁在棋盘上对垒,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态,风范不可谓不高雅,气势不可谓不出尘。
世子殿下心想这上阴学宫的祭酒果真是底气深厚,寻常高人再高,见到徐骁不一样大气不敢喘?哪里能有此人的镇定清逸。
世外高人,不过如此了。
徐凤年敛了敛心神,恭敬走近,大柱国和稷上先生都在凝神对局,棋盘上大战正酣,皆没有抬头。
存了敬畏心思的徐凤年定睛一看,差点喷出一口血。
熟谙纵横十九道的大国手,或大海巨浸,含蓄深远,居高临下。或精细夺巧,邃密精严,步步杀机。
可眼前这两位?
徐骁是个一等一的臭棋篓子,徐凤年自然一清二楚,起先看到两人对弈,还想着是王先生在以大雅对徐骁的大俗,不承想……他娘的,这棋局咋看咋像一团乱麻啊!如同两个孩童在那泥泞里打滚斗殴,与国手境界绝没有半颗铜板的关系。
看情形,这位稷上先生的棋力根本就是和徐骁不分伯仲,难怪会杀得难解难分。
最让徐凤年无法接受的是这位王先生自以为走出了一记强手,都要配合一段自我认同的评语,类似“不走废棋不撞气,要走正着走大棋,做大龙屠大龙”,“棋逢难处小尖尖,台象生根点胜托,嘿,但我偏不点,这一托,真妙,可登仙”。
徐凤年瞪大眼珠,怎么都没瞧出妙处,只看到昏着不断,惨不忍睹。
稷上先生盯着胜负五五分的局势,扬扬得意道:“棋坛三派,共计十八国手,唯赵定庵、陈西枰不能敌,余皆能抗衡。”
徐凤年脸庞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徐骁面无表情,拈子不肯落子。
稷上先生抽空终于抬头,神色和蔼道:“世子殿下,你说大柱国这颗轻子当弃不当弃?”
徐凤年缓了缓呼吸,笑眯眯道:“不好说,稷上先生布局缜密,我看白棋多半是输了。”
没料到,一气之下的徐骁误打误撞被逼出了一手好棋,稷上先生总算是感到了危机,却不是沉着应对,而是立马伸手去提起徐骁的那颗落子,厚颜笑道:
“大柱国,容我悔一棋。”
徐骁似乎习以为常,努了努嘴,示意眼前这位祭酒自己动手。
徐凤年有点傻眼。
这盘棋最终以稷上先生悔棋十数次后艰难险胜,徐凤年看完以后对上阴学宫已经没有任何崇敬和憧憬。
王大先生拍拍屁股起身,神清气爽道:“我一生对弈无数,时至今日,仍然未尝一败。”
徐凤年赔着笑道:“稷上先生才是首屈一指的大国手。”
下完棋,大国手便告辞下山,不下棋的时候,气态确实挑不出瑕疵,十足的仙风道骨。
徐凤年呆立发愣,喃喃道:“何来的未尝一败?”
徐骁笑骂道:“未尝一败,这倒是真的。不过是因为他只和比他棋力差的对弈,没有把握的,便识趣地作壁上观。”
徐凤年苦闷道:“二姐跟这样的稷上先生学习经纬术?”
徐骁起身后,望向山脚,轻笑道:“能立于不败之地,还不是国手吗?”
不等徐凤年询问,徐骁便一股脑地和盘托出,“当年学宫蔚为壮观,号称诸子百家贤士三千,其实真正得势的,不过道儒法兵阴阳等九家,我朝重法,其余八国各有依托。可以说真正的兵戈就在上阴学宫,例如那西蜀信黄老无争,占据天险,胸无大志,当时学宫内本已统一,认定西蜀可以继续偏居一隅,却被我带兵碾轧了一遍。一时间天下民怨汹涌,人屠的绰号,便被坐实了。与宫内巨宦韩貂寺和江湖隐士黄龙士一起称作人人得而诛之的三魔头。我与学宫关系一直奇差,唯独刚才那位棋品糟糕透顶的稷上先生,替我说了许多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言语。当时王先生刚刚胜了名实辩论,风头如日中天,若无意外,再赢天人,便可成为下一任大祭酒,去那道德林栽下一株功德树,可惜了。所以我才将你二姐送到上阴学宫。”
王朝内有几个久负盛名的禁地、圣地,除去皇宫大内,还有篡了武当道教正统位置的龙虎山,北凉王府的听潮武库,两禅寺的舍利塔,吴家剑冢,最后便是天下士子向往的上阴学宫道德林,这道德林寓意十年树木,千年树德。
至于三大魔头的说法,姓韩的宦官被骂作人猫,王朝内口碑比起徐骁只差不好。
不过一袭白衣黄龙士最富争议,亲手沾染鲜血不多,甚至比起一些江湖侠士都要少得多。可这人一张嘴巴,实在厉害,当初九国乱战,大半都是他挑起来的,而他竟曾是上阴学宫最为得意的门生,自诩黄三甲。
这倒不是他自我吹嘘,黄龙士被公认十九道第一,草书第一,阴阳谶纬第一,享誉天下,到头来,士林中广为流传上阴学宫甚至差点竖起黄龙士终身不得踏足的石碑。
而徐凤年的二姐徐渭熊如今在学宫内被许多稷下学士暗地里说成黄龙士第二,可见其风采。
徐骁轻轻道:“王先生今天来,是求一件事,但我没答应。”
徐凤年无奈道:“你也忒不给上阴学宫面子了。”
驼背腿瘸的大柱国双手插入袖管,形同一位老农,口中言语却是猖狂至极:
“那些读书人隔了几千里骂我,骂到今天,都有好几大缸子的口水了,我不痛不痒。你二姐可是天天在他们家里打他们的脸,噼里啪啦,响亮干脆。论道,辩不过你二姐,下棋,更是如此。至于打架,你二姐的剑,砍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口气砍上百来号,都不会起褶子。上阴学宫的家伙,也就侃人厉害,砍人嘛,相当不入流。”
徐凤年头疼道:“打人不打脸,做人留一线,你倒好。”
徐骁笑道:“你爹书读得少,哪来那么多大道理好讲。”
徐凤年鄙夷道:“这话矫情。”
徐骁转头瞥了眼儿子手上的绣冬刀,笑道:“真心不矫情。用刀说话,最管用。”
徐凤年轻声道:“也是这么跟京城那位说话的?”
徐骁跟这个儿子相处,素来百无禁忌,直白道:“当然。三十万北凉铁骑,放个屁都震天响,不想闻都得闻。”
徐凤年准备动身去湖底练刀,总不能附和一句“皇帝轮流做,明天到我家”吧?
徐骁问道:“你真要一直练下去?”
徐凤年纳闷道:“要不然?”
徐骁抽出手,呵了口气,缓缓卖了个关子,“那你去趟武当,有人等你。”
徐凤年讶异道:“总不是要我去跟洪洗象学玉柱心法?这也太没面子了,那琉璃世界风景是不错,可要我在那里练刀,不痛快。他不下山我上山,怎么搞得山不来就我我就山似的,说实话,没这雅兴。我宁愿挨那老魁的骂,被喷满脸唾沫星子,也好过在武当山寄人篱下。”
大柱国淡笑道:“姓洪的小道士哪有这本事,你要见的是武当掌教王重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