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如果你实在嫌那胖子烦,一巴掌催龄掌拍下去得了。”
慕弦离卷了衣袖和长裤,戴了一顶土到掉渣的草帽在一片绿油油的萝卜地里忙活。他这副老农民的样子和栢东临还颇有几分相似。那时我还在上学,学的哪门子课我也忘了。因为不会驾云,他们几个便轮流接送我。有段时间栢东临因为折腾五色米的事儿,非要大老远跑去期思河种稻子。那时他顺路来接我。看他头上戴顶帽子,肩上挑个担子,裤腿卷起来,汗巾撩起来,全身东一块西一块全是泥。可他全不在意形象,神色如常地站在云上,招呼我上去。每每此时,我真的很想假装不认识他。但我不得不在同窗们千奇百怪的注视下爬上他的云,还跌了一个趔趄,栢东临伸手扶我,我嫌丢人,打开他的手。他觉得好心没好报,我觉得没面子,所以一路上我们俩都觉得自己好委屈。
“松青护犊子,怎么也不肯,说孩子要踏踏实实地养大才算真心。”
“给你惯出的毛病。”他拔出一个萝卜,用匕首削了皮递给我,我啃了一口。这滋味儿真是销魂,我打了个摆子。
“你这萝卜我都不好意思拿出去送人,哪会有人喜欢酸辣味儿?”
“东东喜欢啊。”他笑,又拔了俩萝卜便往家里走了。
“凡是你折腾的,你的东东什么不喜欢。”我一边跟着走一边揶揄他。
“怎么,羡慕了?”他笑,不得不说,虽然常年与农事为伍,可他依旧丰神俊朗,一派仙尊之姿,跟真正务农的凡夫俗子到底是不一样的。他身上的这点气韵是最像寒川的地方,也是栢东临和古星辰比不了的。
“羡慕个鬼。”我擦了擦嘴,“说起来,你这匕首……?”
“你送的,那时候你在学神兵锻造,这是第一批成品。”
“感情你拿我的神兵削萝卜?”我愤愤。
“削果子也很好用。”我正要发火,他已先发制人,搭上我的肩膀道:
“冷静点妹子,你送他们的都断了或者锈了,就我这把还在用,因为我只用它切菜削果子,连肉都不敢切。为了保养你这把破刀,我还费尽心思打了一把刀鞘,注入修为护着,它才能用到现在的。”
“你倒是有心。”我甩开他的手。
到了家,他打了个响指点上火,娴熟地烧上水,并把萝卜切块备用。
“所以你是打算煮个萝卜汤打发我吗?”
“冰柜子里还有牛骨,哥哥给你煮个萝卜牛骨汤。”他说着又点燃一个炉子,同样烧上水。
“还要煮什么?”我往嘴里塞了个果脯,居然是生姜味儿,这两口子到底什么奇葩口味。
“素萝卜汤,东东最近吃素。”他挑眉。
“他不是轮值嘛,还有空回来吃饭呢,况且抬抬脚就能去姹紫嫣红,蕴慈的手艺可比你强多了。”
“我给他送去,况且,姐姐的手艺再好,又怎么比得上夫君的心意呢。”他陶醉道:“想想,东东在漫天黄沙里枯坐忙活后,看到心爱的夫君玉树临风,驾云而来,还带了热气腾腾的爱心萝卜汤,此情此景他该多么感动。”
“啧啧,栢哥哥真是驯夫有方,你这么个浪荡子也能被训得服服帖帖。”我感叹。
“人不风流枉少年嘛,你哥早年风流过头了,现在走的是宜室宜家的路子。”
“那怎么从不见我栢哥哥风流过呢?”
“你栢哥哥的风流劲儿都用在你慕哥哥身上了。”他挑眉坏笑。
……
汤炖上后他又继续洗衣裳,还真是宜室宜家。
他用捶衣棍不停地拍拍打打,飞溅的水珠在湖面上圈出点点涟漪,一瞬而逝。我坐在旁边泡脚啃西瓜。很多年前,我们都还在旸谷的时候,也曾在湖边排排坐着泡脚,湖里的鱼在我们脚下游动,偶尔被咬一口,麻酥酥的很舒服。总会有个人先喊起来,当然,通常这个人是我:
“师父,我要吃西瓜!”
然后就会有第二个人:“我也要!”
接着第三个:“还有我!”
第四个:“我我我!”
第五个:“加我一个!”
……
寒川无奈,总是把西瓜切成奇形怪状端给我们,还唠叨:
“我听说对岸的徒弟都是想着法儿的拍师父的马屁,为讨师父欢心而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怎么到了我这儿徒弟个顶个的大爷,我这个当师父的不像是教徒弟,倒像是养了一群祖宗。”
“这里是旸谷啊,师父,对岸那些庸俗的门派怎么能跟我们比呢。”我用力吐出西瓜籽儿,很远,不过剪殇比我吐得更远,慕弦离又比剪殇吐得远,然后我们便暗暗较劲看谁吐得最远。
“我倒希望旸谷也是这样的庸俗门派。”寒川也脱了鞋坐下来跟我们一起泡脚。仔细想来,那时候剪殇和寒川总是坐在我身边的,慕弦离两侧肯定是栢东临姐弟。更染总是在最中间。吃了西瓜我们便躺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得聊晚上吃什么,西瓜能不能种出其他味儿。
夕阳西下,晚霞一团一团簇拥着,涂抹着天空的颜色,是深浅不一的红。
“你这西瓜一点也不甜啊!”我抱怨。
“这是无糖西瓜,专门用来蘸蜂蜜吃的。”慕弦离说。
“你口味还真是清奇。”
“东东也说好吃。”东东,东东,真是三句话不离他的东东,拜托老哥,你的东东是逆来顺受惯了的好嘛。他把棉被套子捞起来,我很自觉地卷起袖子帮他拧水。
“哥哥,你知道高山流水的事儿吗?”我觉得实在有必要提醒一下他的口味有多奇葩,他的东东跟他口味相和完全是因为情人眼里出西施,西施的眼屎恐怕在夫差看来也是销魂的滴泪痣。。
“不知道,对岸的事儿?”
“嗯,说的是一个叫俞伯牙和钟子期的,伯牙善鼓琴,子期能闻其音,知其意,二者互为知音。子期死后,再无人懂他俞伯牙,故绝琴断弦。高山流水遇知音传为佳话,流芳百世。”
“然后呢?”他加大力气,又拧出许多水来。
“然后那俞伯牙来望乡台喝茶的时候,我便问他,钟子期当真这般了得,能听懂他曲中意,弦外音?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他说哪儿有那么邪乎,钟子期说他听见了高山,他便说自己心里想的是高山,钟子期说听到了流水,他便说自己奏的是流水。所谓高山流水,不过是俞伯牙对那钟子期有情罢了……”我拿眼睛瞟他。
“你的意思是……”他反应过来,先是故作深沉地点头反省,随即哼哼道:“那也是我们的闺房之乐,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什么鱼,什么乐不乐的。”我闭嘴装蒜,他是想说,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他没文化,真是谢天谢地。
“救命啊!救命!救命!”我和慕弦离都听到了落水的声音,随即是声嘶力竭的叫喊。湖里挣扎着一个人,正拼命往扶桑树这边游过来。慕弦离挥手把她捞了上来,看清来人,我俩都略略吃惊。因为来的,真的是个人,准确地说,是个死人。我比慕弦离更吃惊,因为这个死人我认识,她是安歌的乳母,也是竹里馆的管事嬷嬷。
这么快,便见到了故人。
未及多思量,上方一团杀气腾腾的乌云向这边滚滚而来。云层里传出痛苦的咆哮声,显然里面正在进行一场恶战。我下意识握紧了拳头,慕弦离上前一步,挡在我身前。我暗道好笑,闪身上前,若要打架的话,我不仅不怕,反而有些跃跃欲试的兴奋。我祭出落日弓,两箭齐发,乌云渐渐褪去。云层里某白衣男子正跟一头狰兽打得火热,还没等我提剑上去,白衣男子已经以一招长虹贯日震退狰兽,六月剑刺穿他的腹部,狠狠将它钉在地上。
“东东!”慕弦离迎上去,“没事吧?”
栢东临苍白个脸,摇摇头。
“没劲。”我收起落日弓。果然,有他们两口子在,压根儿没有我出风头的份儿。
地上的狰兽还在挣扎,伤口被撕扯得血肉模糊,可他只管嘶吼咆哮。慕弦离扬手一道光刃打晕了他。安静下来后仔细看他,其实这是一只好看的狰兽,一身赤色皮毛,上面有大大小金色的圈状纹路。头上长着一只角,五条长长的尾巴拖在身后,看起来很暖和。可这狰兽不在章莪山清修,和栢东临动什么手?
“栢哥哥,这是怎么回事?”
“他和其他几只妖兽在黄泉路吃人!”我听出来了,慕弦离更是听出来了,栢东临的声音里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我们当然都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因为我们想到的都是一样的。
九万年前的那场浩劫,也是从妖怪吃人开始的。那是真正的地狱,也是我很多年醒不来的噩梦。漫天大火,焚天灭地,衣领树倒,忘川决堤,奈何桥段。四周是厮杀叫嚣的妖兽鬼怪,我们几个浑身是伤仍旧浴血奋战。可我们面前的上古四大凶兽,帝鸿,梼杌,饕餮和九婴竟摆出了四象极限,那是我们绝对无法战胜的。
钻心的疼痛一阵阵往上蹿,一层层堵塞在我心头。我知道,是那场大火,九万年了,它还在烧。可为什么我觉得冷,冷得发抖。慕弦离把手搭在我肩上,轻轻拍了两下,以示安慰。
“没事的,小六,不怕。”他轻声道,“有哥哥在,不怕。”
栢东临难得没有喝醋,也把手放在我肩上,后又觉别扭,胡乱在我头上糊了一把。
“他死了吗?”刘嬷嬷的声音战战兢兢,想来是吓坏了。
“你不必担心。”我扶起她,“我们会解决的。”
“我未曾作恶,为何死后会沦为这恶兽的饵食?”她惊魂未定地盯着我。
“不是的,你不必害怕,生死不过忘川的两岸。你在彼岸是良善之人,到了此岸,也自会有你的好去处。”我安慰她。
看来,她并没有认出我。那他呢?他到时能认出我吗?
栢东临:“狰兽吃人,她是被我救出来的。”
慕弦离:“叫摆渡人把她送去三途河吧。”慕弦离说。
“应该送去枉死城。”栢东临道,“她阳寿未尽,衣领树没有反应。”
居然是枉死的,我心头一片荒芜。
送走刘嬷嬷后,我们三个开始研究躺在地上的狰兽。我突然想起六首蛟的事儿,可跟上次在枉死城的情况不同。六首蛟早在九万年前便被封印了,而狰兽虽然也经历了那场浩劫,却在战事结束后回老家清修了,再无恶行。如今突然跑去黄泉路吃人,是为了什么?
栢东临:“黄泉路吃人的狰兽有十几头,我把他们都打晕了,这头是被我一路追过来的。”栢东临说。
“若是一只两只我还可当他们嘴馋,可群起作恶绝非偶然,必然事出有因。”慕弦离皱眉,“小六,你在想什么?”
“我有种感觉。”我面色一定很难看,“狰兽群起吃人的原因,和六首蛟突然出现的原因,或许是同一个。”
“我也有这种感觉,即便不是同一个,也必然大有关联。”慕弦离道。
“可惜六首蛟已死,狰兽又无法修成人行,也不通人言,问不出什么。”我叹气。
“还有一点很奇怪。”栢东临拔出狰兽身上的六月剑,它马上醒了,眼睛里流出鲜血,狰狞可怖。他咆哮起来,形貌疯癫,居然撕咬啃噬起自己的尾巴。看得出来,他很痛苦。栢东临再次打昏了他,道:
“在黄泉路和他们交手的时候,他们便是这般,心智全无,似乎压根儿不认得我。”
我蹙眉:“你是说,他们吃人并非出自本性,而是心智被控制了,所以不得不吃人?”
“极有可能。”栢东临点头,“彼岸过来的魂灵对有些妖兽来说,吸引力是致命的,难以抗拒。”
“哥,我们该找章莪山的山神问问,或许他会知道个中隐情。”
“我会的,你不必担心,这点事你哥还是能应付的。”慕弦离道。
此事有慕弦离和栢东临,我倒不必操心。议定后,我们仨便各自散了,栢东临回衣领树当值,慕弦离去章莪山调查情况,我最轻松,去支离山喝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