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酒已经醒了,笑什么呢?”蕴慈走进来,跟她一起来的还有更染,蕴慈对她说:“你算是运气好,躲过一劫了。”
难得啊,我们四个好久没凑一块儿了。这便各自轻车熟路地行动起来,蕴慈主厨,更染给她打下手,剪殇添柴禾,我则去地窖搬酒。
“蕴慈姐姐,你帮我做点小孩子能吃的蛋奶汤羹,我家松青养了个胖娃娃。”
“好。”蕴慈一边把榛菇切丁一边答应我。
“小不点养更小的小不点,跟我那时一样。”剪殇向我挑眉,她只比我大一岁,却总是自诩我是她养大的人。可也有人不同意:
“怎么就变成你把她养大的了,你们几个都是我养大的。”更染一边揉面一边使唤我,“小六把韭菜叶子洗干净了。”她又技痒要摊个面饼子,还自以为高明地往里加了韭菜,可加了韭菜的面饼子也还是面饼子。
“我的姐,”剪殇无奈道,“面粉可以做包子饺子丸子,面条面筋面疙瘩,为什么你就对面饼子这般情有独钟呢。”
“怎么,嫌弃你姐的手艺?”更染揉面的动作停下来。
“我哪敢啊。”剪殇怂了,早说过,她是个纸糊的霸王,也就在我面前充当英雄好汉。
“你看你看,你个欺软怕硬的,在更染姐姐面前连句硬话都不敢说,一个眼神就怂了,就会在我面前摆派头,耍威风。”
“哦哟,感情你是来告状的。”她往我脸上扔了一撮面粉。我也不甘示弱,用沾了水的韭菜甩了她一身。
“喂,你来真的。”她一面躲一面叫。
“难道你还指望我来假的。”随即我俩便追逐疯打起来。
蕴慈和更染无奈地叹气,“这俩丫头片子什么时候能长大呢。”
“不帮倒忙已经很好了。”蕴慈把腌好味儿的鷒鱼放进蒸笼里。
这边我和剪殇已经拉扯打闹到院外的花海里了。
“别扯我头发。”她大吼。
“你还掐我脸呢。”我毫不示弱。
就在我俩耍闹得筋疲力尽之时,蕴慈恰到好处地宣布,开饭了。谢天谢地,算是有口吃的了。今日的菜色家常,可蕴慈总能把平常的菜做得多两分精细,我们自然也吃得满意。好菜配好酒,我们四个吃吃喝喝聊聊到深夜,酒过三巡,她们三个都模模糊糊有些晕了,剪殇更是不知死活地又来找我拼酒。
“小六,你最引以为傲的不就是你的酒量吗?说什么近几万年来再无败绩,我今日非给你喝趴下不可。”她
“欸,你这样我倒是怕了。”我笑笑。
“怎么,这便认怂了?”她醉眼朦胧。
“我是怕你没那个本事,更怕蕴慈酒窖的酒不够了。”我气定神闲地夹了一块鸡丝送到嘴里。
“小五,拉倒吧,小六这些年的主业就是拼酒。你这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实为不智。”更染笑,她也有了三分醉意,可灵台到底还是清醒的。
“怎么说话呢,我有这么不务正业嘛。”我不服气,“想来这些年你还不曾见识过我的长进。”
“我知道,你的修为长进了,死心眼儿的功夫也长进了。”剪殇继续嘲讽。
“你是醉糊涂了吧,居然认为我是个死心眼儿,死心眼儿长我这样吗?死心眼儿不是该长蕴慈那样吗?”
“欸,祸水东引可不是这么干的,吃了我的饭,喝了我的酒,好歹有点吃人嘴短的觉悟啊。”蕴慈无辜道。
“那你为什么要向我打听旸谷那两位呢?”我坏笑。
“那已经是陈年往事了。”蕴慈感叹。
“陈年往事,这个词儿倒好。”更染也感叹。
“喂,我问你哦?”剪殇似醉似醒,“若你早晓得今日这般心境,还会选择去彼岸吗?”
“愿赌服输,又何怨之。”我干脆道。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坚持。
“事已至此,你又为何非要问个如果,求个究竟,除了徒增烦恼,又有何意义?”我不耐烦道。
“总觉得有些对不住你。”她叹气。
“想不到五丫头还良心未泯呢。”蕴慈笑。
“不必在意,五姐姐,你对不住我的事儿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一桩。不过嘛,我对不住你的事儿倒也不少。”我们几个一块儿笑了。
“再不吃我的韭菜饼子都凉了。”更染话锋一转。我们几个不禁叹气,一人拿了个饼子啃起来。听蕴慈说,早些年我和剪殇还未出生的时候,她就是受不了更染万年如一日的面饼子这才毅然决然走进了厨房。她不能忍,可寒川和慕弦离却早已忍惯了,日日拿个白面饼子气定神闲地啃起来,栢东临也没有任何反抗精神,跟着他们一起啃。不仅如此,他们还得时不时夸夸更染的手艺,今日说她形状摊得好,明日赞她厚薄恰到好处,说着说着自己倒好似也当了真,觉得更染的面饼子是第一美味。直到蕴慈第一次端出一锅酸辣疙瘩汤,他们几个没见识的才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吃食。
我和剪殇有幸,那些时光我们不曾参与,等我们出生的时候蕴慈已经稳稳占领了厨房圣地,着实可喜。
“小六,你对彼岸的那个小皇帝,到底是个什么心思?”更染突然问。天可怜见,为何又扯到这上面了。
“是啊,小六,我看你真是对他喜欢得紧。”蕴慈火上浇油。
“岂止喜欢得紧,简直到了情深刻骨的地步。”剪殇又往油上添了把火。
她们仨巴巴地望着我……望着我气定神闲地啃韭菜饼。
“那什么……”我开口,她们盯得更紧了。我叹气,“我是想说,能给我盛碗汤吗?这饼子有些噎。”
“顾左右而言他,小六,你这可不高明。”剪殇揶揄。蕴慈还是盛了碗汤给我。更染却不依不饶:“喝吧,反正喝了之后还是要说的。”
“为什么呢小六?有什么说不得的,你不是没有过男女欢好的经历,我们不是还帮你出谋划策过嘛,为何这次偏偏说不得碰不得了?”剪殇继续穷追猛打。
“我不知道。”我讪讪地说。
“沉默不语和装傻充愣这些烂招就不要拿出来显摆了。”剪殇一语中的。
看来今日不吐出点真材实料,她们仨是不会放过我了。还是阿辰那个二愣子好对付啊,我不说他便打死不敢多问半句,可这几个是当姐的,着实不易打发。
“我是真不知道,我在彼岸是安歌公主,安歌公主对辰桓情深刻骨。我回来后,就是望乡台的胧音大人,可安歌那份情深,也刻在了胧音的心里。”
“所以说我叫你喝我的汤啊,忘个干净岂不是好?”
“那倒不必,”更染笑,“小六本不是个长性之人,要不了多久,她自个儿便能忘个干净,照旧不痛不痒混日子,还省了你那碗汤呢。”
“你不想忘记,是不是想等他来望乡台的时候再见他一面?”蕴慈问。
我点点头,的确,我想再见他一次,哪怕那时他已认不出我,哪怕从此生死轮回,他的因果报应与我再无半分干系,我还是想再见他一回。
“那辰桓岂不成了第二个韩青峰?”更染喝了一口四海为家。这四海为家是蕴慈的手艺,取四种花色酿成,深埋地下万年才有这般清冽甘醇之滋味。
“别只顾着审我了,韩青峰的事儿你怕是也该说道说道了,我们仨受你折腾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总该有个交代。”我祸水东引。
“是啊,回回倒霉的都是我们,你倒是也说说,是不是对那书生旧情难了?”蕴慈帮腔。
“呃……”
“沉默不语和装傻充愣这些烂招就不要拿出来显摆了。”我原话奉还。
“那酸汤面也给我来点儿呗。”剪殇自知躲不过,也坦白从宽了,“其实吧,韩青峰实在算不了什么。”
“啧……”我们仨同时鄙夷。
“听我说完啊,你们也知道,我在风月场上向来无往不利无坚不摧,两百七十四的战绩不可谓不辉煌。”她这番自我吹嘘引来我们三个更深切的鄙夷,她不当回事,继续说道:“可是,自打九万年前,那场浩劫后,我那些子风花雪月的心思似是淡了许多。那日,韩青峰那么一个文弱书生,居然拼了命地逞英雄说要保护我,我的确对他动了点心。可若说自此我便一门心思爱他想他,却是万万不能的,不然也辜负了我在风月场的战绩。之后种种,我不过是怀念那点子心动罢了。说到底,韩青峰只是个意外的玩笑,可这玩笑不小心过火了,我顶多只能算是玩火自焚而已。”
剪殇的话,说得倒也坦白中肯,的确,活得久了,一颗心早已麻木,能有那点子心动,倒也可贵。我们听了也不再勉强。
“我们今日算是互相抖搂风月史吗?”剪殇笑。
“这不是很有趣吗?”蕴慈也笑。
“说起来……”剪殇不紧不慢给我们一一添了酒。只有我看到了,她下意识地挑了一下眉,我知道,她这是又要作弄人了。果然,她继续道:
“更染姐姐,我有个问题要问你,是我一直想问又不敢问的。”啧啧,她叫更染姐!姐!胆儿真的肥了,连更染都敢招惹。
“既然一直都不敢问,那为何今日就敢了呢?”更染并不钻她的圈套。
“我喝醉了,酒壮怂人胆嘛。”剪殇没皮没脸。
“这位怂人,你想问什么?”蕴慈好奇。
“哼哼”剪殇坏笑道,“我只是奇怪,更染姐姐到底是怎么做到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
“这是何意?”蕴慈问。
“她是想问,更染姐姐为什么几十万年半点风月事也无。”
“知我者,小六也。”我和剪殇相视一笑,碰了一杯干了一个。这俩当姐的看了我俩这么久的戏,自个儿当然也该出点血。不过喝了酒后剪殇很快狗嘴吐不出象牙:“虽说小六战绩远不如我,可好歹还是在风月场上滚过几次,连蕴慈也好歹有慕弦离这么个暗恋对象,怎么更染姐姐你,就当真能目空一切呢?”看来她真是醉了,居然说蕴慈对慕弦离是暗恋,这还真是场举世皆知的暗恋啊。
“嗯嗯,更染姐姐,我也好奇,难道你不喜欢男人?”我作死地帮腔。
“可也没见你喜欢女子啊?”剪殇继续作死。
“你怎么知道她不喜欢女子?”我问。
“她若喜欢女子,我们几个就是现成个中极品,怎么可能还入不了她的眼?”
“我说你们俩啊,还真是对姐姐关心得紧呢。”更染阴森森地走过来,皮笑肉不笑地把两只手按在我和剪殇的头上,狠狠用力,我和剪殇都被撞得眼冒金星。“喝多了清醒清醒吧,有这会儿胡说八道耍嘴皮子的功夫,还不如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儿,提升修为多练功,少给我惹麻烦。”更染以势压人,我和剪殇立马蔫儿了。
“我们什么时候给你惹麻烦了?”剪殇揉着脑袋嘟囔。
“你们俩惹的事儿还少了?你,小六,小时候上学带着一帮纨绔子给先生挖陷阱被劝退回来,还不是我豁出老脸赔不是,还亏了两缸红颜怒,那酒我可是埋了四万年呢。还有你,小五,小时候臭美学人家涂脂抹粉,把叫什么天工巧的胭脂往脸上抹,结果肿成猪头,还不是我去采了药给你敷上的,救了你这张狐狸精的脸。”我俩小时候的罪过可谓罄竹难书,她简直信手拈来,我们终于渐渐怂了。
……
“那你到底是为什么既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女人呢?”
……
这话一出,我们三个彻底惊了。若用一句话形容我和剪殇此刻的心情那便是:啊哈哈哈……想不到,关键时候捅刀的居然是温婉贤惠宽和有礼的蕴慈大人,果然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啊,壮哉我蕴慈姐!
“因为我早已到了心外无我,心外无物的境界,你们这些还在红尘滚滚中摸爬滚打的俗物便是快马加鞭跑断了马腿累吐了血也追不上我之万一的,可叹你们也是活了几十万年的老怪物了,还跟对岸蹉跎流年的愚人蠢物一般无二,可悲啊可悲。”
她这番话说得义愤填膺,高端深沉,倒是唬住我们片刻,让我们对自己这低级的觉悟感到了半分惭愧。
“原来孤家寡人是这样来的,那什么,小六,彼岸那个谁怎么说的来着?”剪殇问。
“高处不胜寒。”
“哦,对,高处不胜寒,我的姐,你不觉得冻得慌吗?”
“烂泥扶不上墙。”更染愤愤。随即她换了个脸色,这次阴森森的杀气是冲着蕴慈去的,果然因果循环:“行啊,看起来老实巴交的蕴慈大人也会放冷箭了,果然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呵呵”,蕴慈干咳两声,“大姐,大姐大……”
“无妨,能捅到我也算你的本事,我可要问问你了,时隔多年,你对慕弦离那小子究竟是个什么心思?”
“问得好。”我和剪殇异口同声。
“这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还提起来做什么?”蕴慈还在挣扎。
“嗯?”我们三个同时恶狠狠地瞪她。
“好吧,我偶尔也想想他,不过就跟剪殇一样,想念的不过是当初那份痴心罢了,因为,我再不会对别人有那样的痴心了。倒不是我还爱着慕哥哥,我只是想念那个一心爱着一个人的自己。”说罢,蕴慈喝干了杯中的酒。
“想来他俩成亲的时候那顿饭你吃得很是苦涩吧。”更染感慨。
“并没有,那天的饭菜是我一手张罗的,很好吃。”我们都笑了,一起举杯饮尽杯中酒。那晚我们吃吃喝喝聊聊疯疯闹闹,最后各个醉得物我两忘。蕴慈和更染酒量不济已经倒下了,剪殇发起酒疯对月高歌:“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
“靡靡之音,淫词艳曲……”我笑骂,“得亏我们几个都是女子,又没有磨镜之好,否则干柴烈火,可怎么收场。”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剪殇醉眼朦胧,捏着我的下巴拉向她,嘴里还挑逗着:“小六这张脸,倒是越长越俊了。男子我倒是各色各样都试过了,这女子嘛,不妨拿你开刀。如何?”我不答她,她还当我是那个没见过世面随便唬的丫头片子呢。我对她森冷一笑,吧唧吧唧亲了她两口。她呆住了,我鄙夷:
“这就是真淫贼和假淫贼的区别,虚张声势算什么本事。”
“小六啊,看不出来你竟是这般不拘小节的奇女子,姐姐服了。”她抹了把脸,咕咚咕咚又灌下半壶,算是压惊了,之后昏昏沉沉也倒下了。我笑笑,早说过了,酒量算是我最拿得出手的本事。
屋子渐渐静下来,只有她们三人平稳的呼吸以及橘子偶尔一声猫叫。我给她们一人盖了条毯子,拿了酒壶独自坐在了外面的栏杆上,硕大一轮圆月悬在我头顶。我对月亮举起酒壶,两岸有很多不同,可月下独酌之人的心情,倒是一般无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此番寂寥,倒适合饮酒作诗,舞剑高歌。方才分明还热闹的酒席,安静下来竟平白显出几分萧索。众人皆醉我独醒,三闾大夫酒量定然不差,我哼笑一声。
方才聊了许多,大家却都避过了寒川的名字,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喝不醉的人面对长空孤月还有三个醉鬼,能做什么?哦,可以把醒酒汤热好,我施了法术,燃起了炉子上的炭火,想不到蕴慈为剪殇熬的醒酒汤竟也用到了自个儿身上。除此之外,便只剩回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