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随着断断续续的人流穿过工厂半开的大门,进入开阔的仓库时,门口有个戴眼镜的姑娘伸手拦人:
“姓名?”
我眼看着前面不少人进去,对这套已经见怪不怪,随口编了个名字:“胡澈。”
“新人吗?”
“是的。”
“引荐人?”
我一边报出黄毛的名字,一边回想起白天对话结束时我问那人名字后他精彩的表情。
眼镜娘在手机里输入了信息,随后说道:“进去吧,记得听牧师安排。”
牧师?有点意思。
如果不是里面有个人姓牧名师,那这不仅是非法集会,还是邪教布道。
仓库被布置成了一个演讲厅一样的地方。墙边的灯光下木材被堆高充当讲台,有人在上面活动;下面摆放着一排排的坐凳,待到八点时仓门关闭,估计已经有近百人就坐。
所谓的活动就是坐下来听演讲吗?
阵仗倒比一般情况下十几个人偷偷摸摸聚会的邪教大得多。
平常集会,就算是一群受老师管制的学生,也很难避免闲谈聊天。可此时这座人员混杂的仓库却静得异常。
我坐到靠后靠边的位置,方便从侧面观察他人的表情。
低着头悄悄四下打量,周围有西装革履的白领,也有居家打扮的妇女,连穿得花花绿绿的老人和校服未换的学生都有不少。
大部分人脸上带着好奇、怀疑或者漫不经心,有的和我一样环视他人。
另一部分则神情焦虑又急切,耐着性子才坐稳不动,似乎不是第一次来,在等待着什么。
但有那么一小撮人,我没看错的话,垂着眼睑,神情专注肃穆,庄重地合起手来,口中似乎念念有词,细听却并没有发出声音。
他们就像活在另一个世界,身上散发着令人难以言说的气场,漫延开来,让周围的正常人也生不出交谈的心思,连换个姿势都要小心翼翼。
没等我进一步观察,讲台上的准备人员终于退场,另一波人则来到第一排座位,分发下一沓沓印刷材料,让听众自己往后传去。
此时有白袍的身影悄然矗立于高台之上,衣袍上的红纹纷繁复杂,其边缘因背光而带上纯白的轮廓,乍看竟有圣洁之感。
看到这,我便明白自己来对了。牧师的白袍和黑袍人的黑袍,虽然纹路和颜色不同,但款式基本一致。
扫视过台下,身影缓缓张开双臂,低沉的声音遍遍回荡:
“吾遵从神之旨意前来,是为引领汝等迷途的羔羊,重归天国。”
接下来是一段精彩又无聊的演讲,内容和发到手中的材料大意相同。
这位“牧师”用一种饱含虔诚、富有张力的语调阐明了他们神教的基本教义——我们本是天国之民,由纯粹的精神构成,原本不受污染,享受极乐,却因罪业而堕落人间,不得不与污秽之躯融为一体,受尽躯体欲望的折磨和欲而不得的苦难。
而唯一的救赎之道,便是虔信神明,忏悔自我。这样神明才会降下宽恕,允许人类回归精神的永恒天国。
说精彩是因为这一套确实能自圆其说,牧师的宣讲技巧也很高明,诱导性十足。
说无聊则是因为就算你说到天花乱坠,没有证据的理论除了拿来写小说以外也毫无意义。
所以,我只是期待着后面的重头戏,同时将旁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表情虔诚的那一小撮人听得津津有味,情绪全都写在脸上,随着牧师的话语而明暗起伏;
更多人不论是否初来乍到,看上去都早就听倦了空口白话,只是碍于气氛才不敢捣乱。
其实我倒希望有个人跳出来表示拒信,看他们怎么办,可惜居然真的没有。
“……将罪抵过须对吾主的虔信达到至诚,需祷告无数个日月。但承蒙吾主垂怜,汝等只需表明归化诚心,便可一窥天国之象……”
讲到这里,牧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瓶,里面看似透明的液体在光透过时浮现出幽蓝的浑浊。
第一次,人群中激起了层层波澜。
那些来过的人目光中迫切感更甚,连原本专心听讲的那小撮人都忍不住呼吸变粗,更多初来者也好奇地注视了过去。
“瓶中赐药,名为神启。顾名思义,是吾主打开愚钝之人的精神,使得他领会天国极乐的唯一赐福。”
“凡是向吾主自证信仰的信徒,均可经由神启受洗。受洗者将定期聆听神启,逐渐回归天国……”
牧师的声音开始加大力度。
“如今汝等将注视受洗的同胞,为之加礼!”
到这里几乎是喊出。
余音绕梁,回响阵阵。
接着我看到牧师退场,黄毛同学以“传播主之神圣者”的身份,第一个被请上台来,接受洗礼。
他从人群里站起,径直奔向高台。眼中只有那抹幽蓝,差点摔倒也不自知。
粗暴地打开瓶子,将“神启”一饮而尽。
台上的人拿给黄毛一张纸,说了什么,然后他开始照着纸读起来,不过后排的我听不清内容。
到底是什么?
马上就要看到了。
读着读着,某种变化悄无声息地发生了。
黄毛原本因获取“神启”而飞扬的神采,渐渐岑寂下来。
茫然地杵在台上。
眼神变得空洞,又在某个时刻忽的闪过一丝血红。
只是一瞬,血丝模糊到微不可查,可那几乎可称之为恶意化身的红眼,我死都不可能忘记。
后面的事情引得观众们连连惊呼,但已经不能让我提起一丝一毫的兴趣。
我只是记忆着必要的信息,脑子里思考起别的事情。
黄毛眼中的红色消退,取而代之的是空前的狂热,这表情让我感到一阵陌生,根本不像那个和我交谈过的家伙。
随即他挥动肢体,对着事先摆好的钢板不管不顾地一拳砸下。
从头到尾牧师都没提到“神启”对人力量的改造,众人却约定俗成般地立下钢板,目不转睛地围观着这般暴力场景。
别人也许早就被台上的画面吸引,可我转头看到,牧师隐藏在兜帽下的嘴角,有笑容勾出。
钢板只是略微凹下,黄毛的手却扭曲变形,血液顺着胳膊滴下。
可这还没完,他好似已经没有了痛觉,只是露出怪笑,一拳接着一拳挥下。
终于随着钢铁撕裂的声音,他那不成样子的手从钢板后穿出。
黄毛兴奋地睁大眼睛,抽出胳膊走下台去,在牧师的指引下从另一扇门离开仓库。
最后一幕我看得真切——当他踏出门槛的时候,那只手臂已经恢复如初。
只有台上淋漓的血迹和残破的钢板向众人证明,一切皆为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