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坍塌。
崩解的躯体在最后的最后释放全部残余的热量,于是染血的脑电波开始变频。
炽红铅浆带来的烙痛,在此时的我看来也就不过如此吧,甚至还想再来点。
将金属液与烧焦的脑浆搅和起来,我一头扎进光热辐射都被吸走的更深处。
幽深又冷暗。
分界线下,是一无所有的虚无。
只有我的话,即使能鼓起勇气向下穿行,最终也会迷失方向吧。
但是——
我抓住连接心灵的数万桥梁,毫不偏移地一头扎下。
深奥的时空涵义被模糊化,一瞬或一生之后,心脏般搏动着的庞大蜂巢出现在我的面前。
那是带着静脉血的暗紫色,管道盘曲虬结、肿瘤滋生的峰峦巨物。共计六万六千六百个窠室,幽禁着不完整的人心。
蜂巢微弱地收缩和扩张着,看上去就像是里面的人在挣扎。
但其实没有,被夺去最珍贵部分的心智只是机械般工作着,将足以撼动实境的神秘源源不断地输送给罪魁祸首。
对虔信者们身体的支配只是最浅一层;水面之下,麻痹的心灵被作为发动机,提供着用以掌控全城的运算力;最后还成为祭品,贡献灵魂本身。正可谓无废弃物工业。
而如今的“怪物”,已经不需要这些心智了。
否则蜂巢会是一副鲜红的井井有条的模样。
从头到尾他们都什么也没做……只是一群运气不好的人,刚好集中到了一起罢了。
那是魔性的诱惑,就算踏入一步就是深渊,也没法拔足离去。
就像那夜偶遇黑袍的我。
与其相比,我只是运气好了点。
——“我来拯救你们了。”
握紧心桥的结点,向上用力拉扯。
没有回应。
他们被“怪物”拿走了至关重要的逻辑链,变成了心灵领域的植物人。
然而只是单纯地坠落,那重量也超乎想象。
没错,坠落——
逐渐衰败的蜂巢终于结束职能,祭品们失去容身之所,在冰冷的太空中散落。
非要描述得形象一些,是会摔进无底黑洞中,被不明的对象残食殆尽。
但事实上,被“怪物”标记的特制心灵在虚空中缓缓消逝的过程,就足以构成「夜祭」的最终环节。
事态发展到现在,这样的内容即使是我也能理解到位。
遗憾的是,遵循仪式原理的“怪物”,遇到了另一套体系下的存在。
——无数心桥组成纽带,将我与万千灯火紧紧相系。
剩下的,只是力与力的角逐。
……
但我落败了。
用鳃想想都能知道,六万六千六百分之一是多么微渺的数字。
这不涉及概率学,只是单纯的加减法则。
光海的堕落没有因为我的加入有一丝减慢。
我没有放水;心灵亦不能只用数字衡量,强度是更关键的要素。
可就算我能一骑当千,结果也不会改变。
可以放手了吧?
不同于苏渃和乔小青的情况,我身处意识的最深处,可以将桥梁强行拉断。
这样拽下去绝不是什么好受的体验。
死前就没必要承受无谓的苦楚了吧?
就这样微笑着迎接命运就好。
——不可以。
我咬住嘴唇,像个傻瓜一样拖住彗星的尾巴。
……
我一直评价自己是个极端的利己主义者。
为自己努力,为自己享受,为自己排除无谓的同理心,也为自己融入群体。
不怜悯意外的不幸者,别人的事怎样都好,只要不危及到自己就行。
反之威胁生存的人,我会毫不手软地排除;只要在自我的天平上衡量通过,即使是有些泯灭人性的事我也会做。
一直以来,我都是这么认为的。
但那不过是中二病的自设。
在这倒计时的六天里,我认清了自己。
我很软弱,我一点都不斩钉截铁,仅有的坚强,也是装出来的。
会为他人的痛苦发自内心地感同身受,会在制造死亡和鲜血时遭受来自内心的拷问。
我的血液里流动着暴力的愉悦和执掌生命的满足,我的胜负心很重,而且在毫无顾忌厮杀的沙箱中会有释放的爽快感。
我都知道。
但我讨厌那样。
我想做个英雄。
如果有一天,真的有机会拯救什么人,我想我会去做。
再重复一遍,我就是个极端的利己主义者,无可救药。
但能从高尚的行为中获取卑劣的自我满足,也不算糟对吧?
……
我叫黎枳。
我想选择自己死去的模样。
不是全力以赴。
而是纵情燃烧。
换成别人的话,可能想这么做也找不到地方吧。
现实中的人,能做到和不能做到的事是固定的,这就是规则。
但这里是奇迹的世界。
只不过,创造奇迹的人不是我。
——坠落的无数心灵,苏醒了。
如同群鱼洄游。
他们有属于自己的不甘和愤怒,我只是点燃火星的那个人。
念头越过了重重不可能。
触动……传达到了。
这样就好。
我果然没法拯救什么人。
但也不需要了。
这样就好。
这是六万六千六百个意志,送给企图挪用他们人生的家伙的,最艳丽的黑色曼陀罗。
——条件破坏。
——仪式暂停。
我猛然上浮。
还活着。
……连这种程度的事都不再关心,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天空。
鲸。
海蓝色的大鲸,投下足以覆盖城市的阴影,侧鳍上绘着华美的云纹,背生斑点。
美丽的身体线条,恍若幻影。
自由自在地摆动身体,轻快地游弋空海。
周围无以计数的鱼群拱卫着,开辟出航道。
鲸鱼推开苍穹,开阔的尾鳍若隐若现。
那是言语无法描述的壮丽。
好似世间最美的生物,向人间投下惊鸿一瞥。
我立于高楼之上,鲸影之下,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我赢了。
毫无疑问。
仿佛时间倒流。我是活力饱满的人类,“怪物”则是满身弱点的人类。
灰雾依然弥漫,它却已经没有力量来控制了。
无需再赘述,我握刀上前。
对方头颅落地。
这次是真正的终幕。
……我再也抵挡不住深入灵魂的损耗,沉入了半梦半醒的迷蒙。
※
最后一秒。
无头的人体对着我的脖颈掐下。
尸体在发笑。
这次真的起不来了。
极限一换一吗?
果然还是逃不过这样的结果。
算了,本来也不奢望活下去。
然而——
“我说过,这次不会了!”
少女的声音。
趴在身上的死体被大威力的枪械点爆,炸开的血包糊了我一脸。
口鼻被飞溅的内脏堵住了?!
唯独不想死于这种方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