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老爷第二天清晨就带着随从出发了,但事实上,黄老爷并没能走到交趾。才半路上,他的身体就吃不住了。交趾并没有伺机侵犯大宋,狄青也顺利地在元宵节取了昆仑关,带着大军赶跑了侬人。
但这些黄老爷都看不到了。他最后看到的,是黄黄儿仰着脸叫他爷爷,是一片茫茫的大漠,是一座座高兀的雪山,黄老爷记得,那里好冷。他的眼睛也渐渐地模糊起来。
十三年前,康定元年。
我从未见过尹相公如此高兴。皇上诏命下达的那一天,相公把我们所有人叫在一起,对我们说,大宋有救了。皇上任命范仲淹先生和韩琦相公为枢密副使,经略西北,即日出师。
我们大家也都高兴,西夏李元昊已经在外面打了三年,大宋上至百官下至黎民都人心惶惶。但现在朝廷肯用范先生了,大宋就有救了。我们都跟着尹相公一起高兴,但我没想到,这却是相公祸患的开始。
尹相公是范先生最好的朋友,先生和相公之间无话不谈,两人都胸怀天下,政见也往往不谋而合,心里只想着如何济世救民,从不为自己想过,也为此,才遭了小人的暗算。不过那都是后话。
尹相公畅晓军事,范先生更是通博古今,不管在哪一任上,当地百姓都交口称赞。这次经略西北,也是范先生在朝堂上争过来。我知道朝廷上有很多人都不想范先生去,因为他们害怕。他们害怕范先生,害怕范先生打赢了这场仗。
范先生总是喊着要改革,他说,现在国家里的官员太多了,大宋养不了这么多的官,要养这么多的官,老百姓就没有饭吃,老百姓没有饭吃,那大宋朝就危险啦。这些官不想让范先生去西北,就是害怕范先生打赢这场仗。仗打赢了,范先生就会升官,会当宰相,会行新政,那时候,他们的官位就坐不稳了。这些人居然为了自己的位置,能眼睁睁地看外族人肆虐在自己的土地上,奴役自己的同胞,真是无耻。
但最终,范先生就是范先生,他不但向皇上争来了出师塞外的机会,还打赢了这场仗,当上了宰相。但我没想到这些人为了对付范先生,居然比我想象得更无耻,他们还让尹相公送了性命!
那一年六月,我跟随尹相公还有范先生来到塞外。这里可比东京冷多了,即便是六月,山顶上依然盖着雪,夜晚的风,仿佛能刮进人的骨子里。
“不行,这样绝对不行!”
尹相公和范将军都觉得,这样的天气不适合我们的士兵出击作战。他们既不习惯这里的天气,又不熟悉这里的地形,而羌人在这里经营已久,贸然出击,只怕会中了羌人的埋伏。最好的作战办法是占据险要之处,屯兵据守。我大宋地广粮熟,后勤殷实,而羌人只事游牧,连半颗盐都产不出来,必然拖不过我大宋,时候一长,只能拱手而降。
但夏竦不这么认为。
夏竦是枢密使,是总指挥。他总是跟范将军唱反调,在朝廷上就是,范将军说要革新,他就说范将军革新是为了结党。现在到了塞外,还是这样,范将军主张屯兵据守,他就偏要率军出击。
他这个人做事不讲道理,他只要范将军不能立大功。这也是朝廷上那么多人推举他担任枢密使的原因。这次范将军说要以守为攻,他就想只要他带兵出击打了胜仗,就可以压过范将军一头,证明范将军是错的。这些人攻讦的水平极高,他们眼里容不下的人,只要是一步错,便会被安排成步步错,如果证明范将军在塞外选择防守这步错了,那范将军在朝廷上的改革肯定也是错的。夏竦当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就为这,白白枉送了一万好男儿的性命。
次年二月,夏竦指挥军队出击,还要求韩琦将军和范将军同时发兵。夏竦毕竟是总指挥,韩将军顶不住他的压力,出兵响应。范将军和尹相公都认为此战必败,天寒地冻,道路不熟,在这里久居膏腴之地的宋人哪里是马上为家的羌人的对手。他们两人不顾夏竦的命令,坚持据险御敌的策略。果然,大军行进到好水川,便遭到了羌人的埋伏,我们的士兵没有到过这苦寒之地,作战时手上的皮肉都粘连在铁戟上,哪里经得起羌人的冲击。
我军大败。幸好范将军派出狄青带领的精锐前去救援,才帮助夏竦和韩琦从羌人的包围下逃出来。这一战,我大宋就死了一万多将士。消息传到京城,朝野震动,夏竦和韩琦双双被免职,范将军也差点被免职。幸好朝廷还是有很多正直之士,为范将军鸣不平,范将军才留得继续经略西北。
但那些人依然没打算放过范先生,没打算放过大宋。他们笼络京城里的官员,暗地里克扣本应发放给范将军的粮食、军饷和物资。没有办法,范将军和尹相公就带着士兵和当地的百姓们在这塞外屯田据守。三年来,我们在这赤裸的冻土地上垦出了一块块良田,挡住了羌人一波波的进攻,但他们在朝廷上却说范将军缮甲具兵,是有胁主之嫌!
三年里,范将军和尹相公巩固边防,重农强军,将羌人一次又一次的冲锋化为了泡影。没有了和我们大宋的贸易往来,羌人终究是拖不住了,他们开始自顾不暇,请求和我们议和了。我大宋,终究还是守赢了这场战争。
三月二十七,羌山始见花。将军了边事,春老未还家。我还记得班师回朝的路上,范将军将路边野花插在头上的样子。我们一路走着,回忆着这三年的辛苦,畅想着未来的新政,但没想到,这一步步,我们确是走向了深渊,走向了噩梦。
汴京还是一如既往的繁华。
州桥上人来人往,桥下的楼船也灯火通明,不时传出几句歌妓的唱词,“我有一段情,说与诸公听……”咿咿呀呀,其声靡靡,让听到的人更醉了。汴河两岸的街道上商铺林立,店小二托着冒着白气的盘子忙活着,拿着火把的卖艺人正在吆喝。然而这一切,那些埋骨塞外的将士们是看不到了。
西夏李元昊投降,范将军立了大功,回朝之后就拜了相,我们一批人团结在范将军身边,在朝堂上力争,皇帝终于同意了实施新政。才短短几个月,各地的冗官、冗费就裁减了不少,四野为之一清。
这天范将军府上大开筵席,庆祝新政取得的成果,我和尹相公吃完晚宴,正徒步走回寓所。看着月亮刚刚爬上桥头,看着桥的影子被楼船上的灯火打乱,被艄公手里的木浆拨乱。我记得当时我喝醉了,但我却永远也忘不了那一晚。
那一晚,我做了个好梦,梦见未来的大宋政清人和,梦见后来尹相公也拜了相,我梦见了鞭炮,梦见了烟火,梦见了汴河楼船上的姑娘。那一晚,是我一生中最后一个好梦,那次晚宴,也是我最后一次见过范先生。
“奉审刑院之命,右司谏尹洙涉嫌谋逆,即刻关押大牢,任何人不得接见。”
团团的士兵将整个宅院围住,街面上也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我一时摸不着头脑,走上去问他们缘由,领头的却不管不顾,直问道:“尹洙人呢?”就这样,尹相公整理好衣冠,穿着他最喜欢的那套官服,被带走了。
过了两天我才打探清楚,原来是有人不知从哪里找到了一封尹相公写给范将军的信,里面有“请君行伊、霍之事”的字句,伊尹、霍光,都是干过废立之事的大臣,这句话岂不是说尹相公和范将军要另立新君?
不,这万万不可能,但是拿着这封信的人到朝廷上去告状,这事情就大了,恐怕连范将军也脱不了干系。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也没有办法联系上范将军,听说他也被软禁了。求助于昔日同僚,但大家都避之唯恐不及,也难怪,谋逆这种沾上就掉脑袋的事,可不像新政容易掺和。
接下来几天,始终没有新的消息,再后来,突然有消息说范将军要离京出知邠州。范将军走得很急,什么都没带走,也什么都没留下。我知道他是被赶走的,那封信件摆在那,是如山的铁证,我也知道,他这一走,尹相公完了,新政也完了。
我们最后几个尹相公的幕僚,依旧住在相公府上,盼望有一天会传出消息,说那封信件是有人捏造,说尹相公是清白的。但打探来打探去,终究没有半点消息。后来渐渐地有人说,尹相公已经死了,他什么都招了,死在了牢里。我们不信,托人去打探真伪,但也没有结果。
相公府没了相公,就没了主心骨,几个月光景,大家走的走,散的散,就剩下我一个了。一天,已经瘦成纸片的尹夫人对我说,你走吧,相公怕是活不成了。我不肯走,夫人就赶我。我说尹相公是被冤枉的,圣上会还他清白的。夫人看着我,噙动着她干枯的嘴唇,“你还不懂吗?”
我恍然大悟,那封信件是真是假,尹相公是否是被冤枉的已经没有意义了。新法得罪的人太多,这些人联合起来,势力连圣上都忌惮。现在范将军离了京,新法也被废除了,等于是圣上已经表明了态度。那封谋逆信只是个引子,尹相公不是罪于谋逆,他是死于党争!这样尹相公,肯定是没救了。
想通这一层,我犹如五雷轰顶,尹相公这样真正为大宋着想的人,竟遭小人的暗算,说没就没了。我知道尹相公从来没想过搞什么党争,他只是想为朝廷做点事,竟落了个身死名灭的下场。苍天无眼啊,苍天无眼!
我还没缓过神来,尹夫人又要赶我走。她说,尹相公现在还没死,也没招。不管死了还是招了,只要罪名定下来,这府里上上下下一个都跑不了,你现在不走,怕到时候就来不及了。我心里为尹相公万分的不平,听到这话一股热血冲上脑门,我说,我不走,我不怕死。尹夫人看着我,良久,她笑着对我说,“你不能死,构儿还要你照顾呢。”
我没明白尹夫人的意思,只见她从房里抱出刚刚断奶的黄黄儿,自言自语地对他说:“构儿,爹和娘以后不能陪着你了,你要跟着黄爷爷,好好听话,好生的做人。”
我一时有一点懵,刚想问尹夫人。就被夫人堵了回来。“黄先生,以后尹构就托给您了。尹相公活不成了,我也不想活了,只是可怜了这孩子,还没长大就…就…可怜尹家就这么一点香火,您一定要答应我,带着他离开这,离京城越远越好。”
尹夫人伸手将怀中孩儿递给我,我不知道如何是好。
尹夫人见我未动,忽得站到凳子上,将黄黄儿高高举起,厉声道:“这个逆臣贼子,先生不敢受托我也无怪于先生,今日我就将这孩儿摔死,然后去那大牢衙门,我们一家三口同赴九泉。”作势便要将黄黄儿摔出去。
被这一闹,黄黄儿‘哇’得一声哭了出来。这孩子本就这么可怜,这一哭,更是让我心都碎了,我生平并未婚娶,晚景无多,有个孩子也是极好的。况且这些年受了尹相公这么多恩惠,相公遭奸人构陷,现在本就是报答的时候,况且眼前的情景,也由不得我不答应。
我应允了尹夫人,收拾好行囊,抱着黄黄儿出了相公府。临走时,尹夫人交代,“黄先生,等他长大了,你要记得教他识字,但是千万别让他做官!”
现在想起来,人生啊,真是奇妙的旅程。孤家寡人走过了大半辈子,老了居然多了一个孙子,想为朝廷效力的时候被人赶出了京城,现在却居然要出使交趾。黄黄儿那时还是个孩子呢,现在已经长这么高了,字也会认了。这去交趾还有多远啊,多远啊,我好像,好像走不动了。完了,我好像忘了,忘了跟狄青讲,别让黄黄儿做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