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夜晚的风并不让人感到寒冷,反而是甚为舒畅。未到卯时,尹构便已等候在宣德门外。他站在城墙下灯火稀疏的一处,和零星的灯光一起看着各路官员们的模样。这些人的影子在地上纵横交错,如同篱笆架上的藤蔓,死死地缠在一起。
这是尹构第二次进宫,但这次远比第一次重要。狄青已经离京了,但他和韩琦的交易还没有完全结束。在韩琦的不断奏请下,赵祯终于同意在朝堂上正式为尹洙恢复名誉。尹构此次进宫,便是以原朝廷重臣尹洙之子的身份接受恩荫。
尹构得知自己身世后,一直梦寐以求这个结果。但如今,梦中的果子眼看就要摘到了,尹构却只感到一片荒芜。他从小没有爹娘,后来又没有了黄爷爷,本已在这世上不剩下什么亲人。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个好哥哥,好叔父,却为了他的这个身份,三人现在只能各自天涯。尹构心里怅然。
随着高远洪亮的钟声从宫内的钟楼上传来,厚重的宣德门被从里缓缓拉开。尹构跟着韩琦,走过城门里的瓮城,走过长长的过道,来到紫宸殿前。到了这里,尹构便不能再进去了,只能在旁边的两庑内等候宣召。其它官员们都抱着笏板从他身边匆匆经过,尹构看着这些人的样子,想着自己以后是否也会跟他们一样?他又想到了那天他和韩琦的对话。
那天尹构被从御史台放出来之后,狄青并不愿意带着他一起去陈州,而是写了一封信给他,叫尹构去找韩琦。在韩琦这里,尹构却听到了不一样的故事。
在狄青眼中,尹构的父亲是被奸人构陷而死。然而在韩琦眼中,尹洙的死因却和范仲淹新政失败的原因一样,是因为他们太过忠纯。
从新政施行开始,范、尹二人便展现了他们忠纯的一面。两人不借新政结党,也不借新政攉取权力,与其他追随新政的官员们都保持君子之交。他们这一群人,除了都谋求江山社稷百姓福祉以外,再没有其他任何利益共同点。以至于落得后来一人身死,群僚立散,新政迅速失败的下场。
范、尹二人,从始至终都相信只要自己提出的改革方案是正确的,改革的出发点是崇高的,便一定可以得到皇帝的支持。有了皇帝的支持,哪还怕事情办不成?甚至到了尹洙被诬入狱,他还相信只要自己是清白的,赵祯就一定会还他清白。他坚信,正义终将战胜邪恶。
夏竦集团就是看中了尹洙这一点,才拿他下手。果然,尹洙在狱中只是喊冤,却并没有什么反击的手段,只等着皇上明鉴。而他在外面的同僚,因为平日里与范、尹没有紧密的利益联系,在涉及到谋逆的生死大案上都选择作壁上观。至于尹洙最亲的范仲淹,因为没有借助新政攉取权利,在斗争中迅速落败,只能悻悻离场。
所以在韩琦看来,尹洙的死,新政的失败,不是败在奸人,而是败在他们自己的软弱,妇人之仁。这也是韩琦看不起狄青的地方,狄青虽然在战场上勇如天神,但在朝堂上依然和当年尹洙一样妇人心态,以节义自标。所以狄青现在也为节义所累。
在上次新政失败,韩琦被贬官后,他就明白了这个道理。想要改革,想要在这赵家的土地上践行自己的理想,就一定要攉取权力。只有自己在朝堂上能做到乾纲独断,才能真正实现自己的事业,为百姓谋福祉。这一点,范仲淹、尹洙做不到,狄青也不可能做到。
而他韩琦,好不容易熬到夏竦死了,自己重回京城,他当然想尝试一下。这几年里他一直结交笼络京城各处官员,又对狄青处处紧逼,现在也如愿坐上了枢密使的位置。这个位置,才是他愿意和狄青合作的原因。
至于让尹构留下来在自己身边,也是韩琦提的主意。他对狄青表面上说,自己念及和尹洙当年的交情,以后会照顾提携尹构。但实际上,韩琦另有自己长远的打算。实现他自己的理想,他需要尹构。
枢密使的位置虽然很重,但还远远达不到韩琦的目标。何况他也自知,这一次他与狄青合谋为尹洙翻案,已经惹恼了赵祯。往后不论是自己行事出了什么差错,还是赵祯又找到了合适的人选,自己都会被立刻替换掉。仅仅做到枢密使,还是现在这样一个并不稳当的枢密使,韩琦不能满意。
他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赵祯在,是万万成不了的。他只能等,只能熬,他必须熬到赵祯这位皇帝崩殁,下一位皇帝登基,他才有更进一步之日。
眼前赵祯身体不好,又膝下无子,日后其往登极乐,大统定会落于其养在宫中的继子赵宗实之手。赵祯迟迟不肯立储,韩琦则定要将此事催促而成。而赵宗实已有嫡子,名唤赵仲针,年纪比尹构小三岁,正到了读书识字学道理的时候。
如赵宗实继位,赵仲针则必为太子。尹构聪颖坚韧,韩琦是见识过的。他刚好需要一个孩子蛰伏在赵宗实身边,尹构便是不二人选。
韩琦将自己所想全数说与尹构,要尹构答应他。虽然这是赤裸裸的利用,但尹构却找不到理由反驳。同样的,现在狄青已经离了京,尹构也需要利用韩琦,才能在这京城安身立命,完成自己父亲未竟的事业。
如韩琦早已预料到的一般,尹构只能答应他。韩琦便几次上表,请求赵祯下诏恢复尹洙的名誉,并给予尹构恩荫,作为其父被冤杀的补偿。证据凿凿,赵祯也只能答应。这日,尹构便跟着韩琦进了宫,正在紫宸殿旁的庑下等着殿内的消息。
太阳渐渐地探出了头,东边的天空已经泛起了一片鱼肚白。尹构静静地坐在座位上,想象着殿内的样子,他从未进过这紫宸殿,也没见过百官朝议的样子。但他心里又时不时地想起狄青,想起狄咏,不知道他们都走了多远,走到了哪,接下来还有没有见面的机会。
他时常感到可笑,经历了这么多事,自己现在竟然是这个结果。但他也无可奈何。直到太阳完全升起,清澈的阳光穿过万里层云普照在这苍茫之上,尹构才被宣入宫。
他跟着内侍小心地走在连廊之上。他走得很轻,生怕在这地毯上踩出了脚印;他又走得很快,紧紧地跟着那侍者。他努力使自己看起来镇定,从容,毕竟三年前,他还在宾州的野村,玩着稻草人。
他来到紫宸殿上,在那侍者站定之后,尹构也停下脚步,跪下来给赵祯磕头。
没有其他前奏,稽首之后,尹构还没来得及抬头,前面便传来了宣读诏命的声音。
“右司谏尹洙谋逆一案,经查证,确有冤情,罪首杨怀敏已然伏法,此案了结。现追谥尹洙为河南先生。其子尹构,为父昭雪有功,孝感动天。荫领馆阁校勘之职,仍于集贤院进学,年满赴任。务必好生进学,不负皇恩。”
尹构领旨谢恩。
这几年他心里牵牵念念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他可以光明正大地供奉祭拜他的爹娘了。但本该心情舒畅的他,并快乐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