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人岛,医圣竹屋之内,一灯如豆。
医圣言不予坐在屋里唯一的竹床上沉思,而言仲正点燃屋角的香炉,为自己师父驱散海岛上觅光而来的飞虫。
“你这孩子,倒真是不给为师省心啊。”
言不予喋喋不休,道:“为师本来还打算再磨一磨那个师弟的性子,结果你就先应下了?”
“仲儿记得师父曾说过,说总有一天,我必须离开这座岛,去外面的世界,去做我必须要做的事情。”
“对,为师确实说过。”
“师父还说过,遇事首先要学会自己思考,不要等着他人指路,更不可求神拜佛。”
“你小子这是什么意思?师父以前说的那些话,是让你用来反问师父的?”
“仲儿不敢。仲儿只是觉得,依陆师叔所言,汉医确已到了危亡之时。若仲儿此时不出手,岂不是枉费了岛上所学?”
“你别听你那个师叔的一面之词!他早就魔愣了!”
“汉医也好,西医也罢,医术就是医术!只要能治病救人,何需分高下?如今闹成这种不死不休的局面!他最终还是要用医术作为筹码,去解开朝堂上的困局!”
“那师父的意思,仲儿应该如何?”
“为师能有什么意思?为师敢让你枉费了岛上所学吗?”
“师父……”
“咳咳……为师不是在生气。
你要去救世,为师肯定是支持你的。但为师也要告诉你!不要被你陆师叔带偏了!了解一件事情的好坏,不要光听人嘴巴说,更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
“师父是想告诉仲儿,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算是吧。”言不予轻轻点头,然后接着说道:“等你去了岛外的世界,遇到那些个西夷医师,只要对方没有歹意,你也不要刻意敌视。”
“如果西夷医术真有超越汉医的地方,你更要虚心学习,将其长处融汇于汉医当中,如此才能真正的振兴汉医。你要记得,盲目自大和固步自封才是汉医、乃至这个云帝国真正的敌人。”
“仲儿当谨记。”
“这里还有个锦囊,你悄悄收好,等到上岸了再悄悄打开。记住,一定要到了岛那边的世界,上岸之后再开!”
……
……
丝质的锦囊里似乎包裹着什么硬物,硌得胸口生疼。
言仲艰难翻身,手掌却落进一片冰冷的海水里。
“别乱动!小心掉下去!”身边有个声音说道。
言仲瞬间清醒过来,只觉得四肢百骸无一处不在叫嚣,耳朵里也随之响起了一阵细微的虫鸣。
“师叔……”言仲张嘴刚想说些什么,齿间却涌出一团血沫。
他想起来,在岑渔将海船上的火药引爆的时候,是陆正远从远处飞扑过来,将他护在了怀里。
他们两个,居然能从那样的爆炸里活下来,这可以说是一个奇迹。
但是现在,他们在哪里?
言仲艰难支撑起身体,这才发现自己是躺在一块海船的碎片上。
陆正远则抱着一块断掉的桅杆,半边身体泡在水里,紧挨在旁边。
天空中有一只雀鹰在头顶盘旋着,似乎是在等待他们断气然后落下来啄食尸体。
“你昏了大概三个时辰,我差点怀疑你脑子里被震出淤血,醒不过来了。”陆正远侧目对言仲说道。
他伤得比言仲更厉害,两块碎木插斜在他背上,不住往外渗血。
如果不是全力护着言仲,陆正远本不会伤重至此。
“师叔,你靠过来一点,我帮你止血。”言仲抓紧自己的药匣。
幸好,这个药匣是用牛皮带绑在身上的,这才没有在爆炸中丢失。
“别白费力气了,你我都懂医理,应该明白在这种情况下,受这样的伤根本无药可救。”陆正远说得有气无力。
“不,肯定有办法的!让我仔细检查一下伤口,也许并不深!”言仲坚持。
然而情绪稍一激动,他便觉得心口一阵气血翻涌,唇齿间全是血腥味。
“小子,真有救命的药你就自己吃了吧,我就算救活了,回去也是个废人。”陆正远惨败的嘴唇开阖,声音如同一个幽灵的低吟,传到了言仲的耳朵里。
“振兴汉医,不需要废人。需要的是你这样的年轻人。”
“师叔,你别说了。”言仲压下那团血腥,颤抖的手指在药匣的机璜上摸索着。
“你才是别说了!”陆正远忽然提高了音量,呵斥起来。
他看出言仲一定要救自己,但他同样清楚,现在这种情形下自己根本没有生还的可能。
如果言仲一定要将心神与药物用在他身上,那么到最后,他们两人都可能活不下去。
“你要听我说!听我把话说完,不然我死不瞑目!”陆正远说的。
言仲头一次被自己这位师叔的气势给惊住了,手指僵在药匣上,愣愣望着对方。
“我先前在船上说的话都是真的。”陆正远直直看着言仲,说:“虽然用过很多手段心机,但师叔可以向你保证,我所做的一切全无私心,全是为了振兴汉医,为了苍生福祉!”
“等你到了海那一边的世界,或许你会听到一些关于我的传闻。但你要记得,那些都不是真正的我。”
“真正的我在离人岛上,在那间竹屋里,在向我那个不成器的师兄咆哮着救世之道。”
陆正远说着,像是终于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声音越来越低。
“师叔今日所言,仲定当牢记!”言仲回答,同时心急如焚的在药匣里翻找起来。
“记住了就好。”
陆正远像是累了,长出一口气,道:“你要活着,然后到海对面的世界去。师叔相信,只要还有一个你在,汉医之学就绝不会断绝于我辈之手。”
“可惜啊,师叔没办法教你什么。不然,要是能让你剖一剖我这具尸体也好。”
言仲压根没注意听陆正远在说些什么,只是不断在药匣里翻找着。
这只药匣虽然没有在爆炸中损坏丢失,但其中的药物却完全被打乱了,需要仔细辨认,才能重新归类。
“找到了!”
言仲惊喜的翻出一粒浅金色药丸,立刻爬到陆正远身边,伸手去掰陆正远的嘴。
“这是我一个月前炼制的参鹿续气丹,师叔你先服下去,然后以气血化开药性!应该足以支撑两个时辰!”
陆正远却没有回答。
言仲的手指按在陆正远的嘴唇上,才发现对方被海水沾湿的脸颊早已凉透,鼻息全无。
他立刻又去按对方脖子上的动脉,枯竭的血脉干瘪而冰冷,没有任何的生机。
言仲保持着这样的动作呆愣了三秒,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个立志要振兴汉医的师叔就这样孤零零的死在了海上。
突然间,他只觉得眼前一黑,胸膛中气血翻涌如浪,随即“哇”的一声呕出大团的血沫。
“师叔请放心,仲绝不会辜负你救下的这条命。”
言仲一抹嘴角,对陆正远的遗体恭敬行礼道。
他反手将那一粒浅金色的药丸放入自己口中,然后回到海船碎片的正中,运行起龟息法,开始缓缓消化药力,修复自己受损的躯体。
一个浪头打来,将紧挨着的桅杆与碎块冲开。
陆正远的遗体落入海中,沉向深邃的海渊。
而言仲则被那块海船的碎片托举着,向海岸线的方向飘去。
龟息法令他的呼吸变得绵长,心跳的节奏也逐渐放缓,让他进入到一种近乎于假死的状态里。
天空中那只雀鹰啸叫一声,振动翅膀,无声的朝着远方飞去。
言仲不知道身边发生的一切,也不知道自己已这种状态在海上漂流了多久。
直到某一刻,他感觉身下的木板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骤然停了下来。
接着,有个女孩脆生生的声音在喊道:“阿爹你快过来!你看这里有个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