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桦目光呆滞地看着被摆放在一片白布之上的一具残甲,在他身边,杨文虎这个粗犷的辽东汉子也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
任谁都不能相信,马斯初只留下了一具破损不堪的盔甲,士兵们连他的尸体都找不全。
林桦不愿意去想,但幸存下来的一名武士哭着指向了一片尸体中的一摊碎肉,说自家将军就躺在那里。
马斯初主动请缨做破城先锋时满眼的自信与决绝仍然历历在目,林桦除了满心的后悔,还有一丝释然。
这或许听起来很残忍,但在靖边军之中,三年的时间里,吸纳了无数新鲜血液,虽然恐怖的训练让他们都变成了精锐的武士,但派系还是不可避免的出现了。
靖安堡与原来北境的血液组成了云斌的亲近派系,吸纳来的其他血液组成了中原派系,虽然对云斌同样保持了高度的忠诚,但他们与北境的人天生就有一种相互针对的成分在其中。
林桦一直看不起从中原卫所来的马斯初,对于自己的两个副将,他本能的更加亲近来自辽东边军的杨文虎。
但这一夜过去后,他本能的对马斯初有了改观,虽然不足以让他改变对中原籍贯的同袍的看法,但他此刻至少认识到,他们并不是孬种,只是缺少了展示实力的机会。
传承百年的勇武仍然没有消逝,特别是在这个懦弱与退缩充斥的时刻,这些逆流而行的赤红魂灵,是那么醒目。
林桦在靖边军中是一个奇特的存在,他就好像是云斌的翻版,时时刻刻呆在军队之中,从未独自领过一军,最多是作为副将,但不论是军师祭酒陈先生,还是云斌本人,都对林桦有极高的评价,军中上下同样敬服林桦,作为一个有勇有谋的将军,某些时候,林桦就是另外一个徐平安,被云斌高度信任,可以委以重任的将军。
“我们走吧,”林桦将脑海中的思绪清空,他站了起来,看着身边满脸哀戚的部下们,摇了摇头,低声道,“整理辎重,收敛尸体,属于我们的事情已经做完了。”他顿了顿,扫视着每一个人的眼神,诚恳道,“仗打完了,我们要回家了。”
杨文虎擦了擦眼角的泪滴,将目光从那具残破的不像样子的盔甲上挪开,嘶哑的声音响彻了废墟与夜空。
“靖边军,万胜!”
“靖边军,万胜!”
振奋人心的欢呼声从仅剩的六千余靖边军口中喷薄而出,化作一道锋锐的剑光,撕裂了厚重的夜空,穿透了滔天火光,狼狈的得胜者,终于收敛好了一切,从满地死尸与废墟中离开,带着城市中幸存者愤怒与怨恨的眼神向东跋涉而去。
他们要回家了。
澜沧江畔,陆琰与瞿若等人已经整顿好一万余靖边军,带着大批辎重,拜别了前来送别的土蕃王松克苏哈与一群贵族奴隶主,也踏上了向东跋涉的旅程。
文月带领五万余土蕃奴隶兵和千余自愿留下的靖边军留在了乌思藏与宋州交界,那五万多土蕃奴隶已经被他们的主人,数十个土蕃奴隶主,当作战胜的礼物送给了瞿若,他们在一段时间的组织和训练之后,已经具备了一定战斗力,文月在这次战斗之中脱颖而出,以奇计激起这群奴隶的野心,逆转了战局,对于这次三万靖边军远征乌思藏而言,是具有决定性意义的,身为大军主帅的瞿若便自作主张,将他留下,统领这群土蕃军队。
这并不是歧视或是不信任,经过澜沧江一战后,靖边军上下都对土蕃人有了新的认识,瞿若也有意让这群人成为靖边军在西北的新的助力。
与突厥人不同,这五万人完全融入了靖边军之中,假以时日,他们就与大梁北境男儿没有半点分别。
大旗仍旧飘扬,军容仍旧肃杀,但来时的三万人,踏上归程的,只剩下了一半。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马革裹尸,远不及醉卧沙场,从披上红袍黒甲的那一刻,这群人就没有想过会有马革裹尸青史流芳的荣耀,如果幸运的话,他们会被历史记录下来,一百年,两百年,他们做过的事,取得的功绩都会有人知晓,但更长时间之后呢?当史书都成为了齑粉,整个朝代被人遗忘,他们与无数前朝后世的黄沙枯骨又有什么分别?
但他们无愧于本心,无愧于责任,用自己的血肉构建起一座长城,将伤痛与恐怖挡在长城之外,让中原的人们还能吟诗作赋,百姓还能为一年生计奔忙,某种程度上,他们更像一群被遗忘的人,但也是一群无比重要的人。
没了他们,一切都变了。
幸好,天下人中,还是有人记得他们的存在的,愿意为他们立碑书转,让他们的丰功伟绩与残暴行径一同保存到后世,当然,这是后话了。
云斌早就带人来到了宋州最西边的边境线上,身后千余骑兵,各个目光有神,手举大旗,旗风猎猎,这是他们在等待凯旋归来的靖边军。
更可以说是幸存者们。
入眼,一条红黑色巨龙的龙头竟然是一只巨大的担架,上面呈放着一具残破的盔甲,队列一点点靠近,云斌下了马,紧了紧身上的雪白的大氅,快步走向前,扶住了跪倒的瞿若,用力抓住他的肩膀,不让他的身子矮下去。
他的目光看向了瞿若身边的林桦与陆琰等人,淡淡问道:“谁死了?”
“参将,马斯初。”
云斌闻言才将审视的目光放在了那具残甲上,眼神之中无悲无喜,只是很久没有说话,过了半晌,这才幽幽叹道:“他可有家人?”
“有老母。”
“好生赡养,不要少了短缺,所有阵亡的将士皆是如此,去办吧。”
“诺!”身后一队骑兵躬身抱拳,带着云斌的命令飞奔往宣府城。
云斌笑了笑,看向众人道:“欢迎回家,兄弟们。”说完,哈哈大笑着与当先的每一个将领击拳拥抱。
“靖边军,万胜!”逐渐排列整齐的靖边军武士们见此无不开心快慰,同袍死后家人能有所养,还犹疑什么呢?
只是震天的欢呼声中,似乎第一次出现了一些不一样的声音。
“云帅,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