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充斥着****和电闪雷鸣的深夜终于还是过去了。
倾盆大雨过后,温暖的太阳升了起来。这艘无人驾驶的千疮百孔的海盗船摇摇晃晃地漂流在海上。被大雨冲刷过后的三角帆向下滴着水,落在甲板上躺着的少年的脸上,带来几分微微的凉意。
又一滴水啪地落在了脸上。少年醒转过来后,经历了片刻的恍惚,随后,如潮水般的记忆便涌了上来。
于是……不尽的悲伤也涌了上来。
只身一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面对了许许多多濒临生死的局面,但只要对面站着的是与自己相同的“人类”,夏尔向来都是用木刀迎敌。也许是出于软弱和仁慈,也许只是因为自己是在和平环境下长大的地球人,还存有一种未被彻底转变过来的矫情心态。然而,在昨夜,在血与火之中,他最终还是融入了这个瑰丽而又残酷的世界。
面对汹涌的敌人,他终于还是举起了屠刀。星火的刃光在空中摇曳着,模糊的视线使他甚至不能辨明敌人从哪些地方扑了过来,一次又一次体验着刀刃没入对方血肉的感觉,也只是在抒发着满腔的歇斯底里罢了。
那种歇斯底里的暴虐的东西,诚如拜伦所言,是他平日里压抑着的负面情绪。可老师说……那是武者力量的来源。起初他显然无法理解这些,但当他理解了的时候,那样的冲击却能够让他发狂。
在船头谈天的许许多多个日夜浮现在他心中。这段不长的日子里,他心灵中建立起的价值也许比过去的十几年还要多。认真时的老师、嬉闹时的老师、沉默时的老师、严厉时的老师……在他心中交汇。
而此刻,少年还有更多未解决的人和事。
走进船舱内,他看见那个柔柔弱弱的海盗小女孩蜷缩在一旁。她像是鹅卵石一样光滑的脸此时埋在了双腿间,一头褐色的长发披在肩上,浑身湿漉漉地,被冻得嘴唇发抖。
听到有人走近,她倏然一惊,抬起了头,清秀稚嫩的脸庞上满是血污。
看清楚那个人后,她浑身颤栗着,想要开口喊她的“黑布林叔叔”,话音却梗在了喉咙口。她的确存了死志,眼神中充满了绝望,丝毫看不到活下去的意愿和决心。她咬紧嘴唇,望着少年道:“你杀了我吧!为你的师父……报仇。”
夏尔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拔出腰间的星火,将短刀举过头顶。
艾米全身颤抖着,昂起了脸,闭上了眼睛。
“哪有……”
已经在内心选择接受死亡的她,听到了少年悲怆中带着几分冷冽的声音。
“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夏尔十分粗暴地揪起她的衣领,将她提起来,直接丢到了自己刚升起的火炉边。
他的确应该杀死他。他应该在当初就杀死她的,是自己的心慈手软害死了老师。这样的想法在他脑中徘徊着,但现在……
他要她活下来。
他思索着这一切,他搜寻着自己应该报复的对象。德里克已然伴随着千千万万名海军士兵葬身于大海,这位海盗女孩也付出了她难以承受的代价。此刻的夏尔深沉而阴谲,只因内心的满腔仇恨无处宣泄。他想到老师和他说过的那些事……一切的开端,都是那位帝国右相吗?
好,那便从右相开始。
确定了报复的对象,夏尔疯狂而冷静地练习着剑技。他一刀又一刀对着空气劈砍着,似乎前方站着那些他想要斩杀的敌人一般。
奥托船长、云雀、拜伦、拉莫……那些过去自己所结识的朋友们的音容笑貌在脑海中闪烁着,随即转化成了一股心灵的不屈与愤懑。
他依然站在那里不停地挥击着,就好像拜伦还站在身后那样。老师似乎在那里用平常的戏谑语气说着这样的话:“嗨,每一次练习都要拼尽全力,我在那边看着你……”
“噗”的一声,夏尔捂住胸口,一口亮红的鲜血吐了出来。
随着这口鲜血喷涌而出的还有他郁结的心绪。身上的暗伤终于发作了,夏尔又倒在了地上,然后,以手撑地,艰难地爬了起来……
腹中一阵饥饿的感觉传来,他托着虚弱的身躯,摸进海盗船的仓库里,取出了面包和水。他将面包囫囵吞枣般地塞入口中咀嚼着,又将清水一口气灌入了喉咙。
恢复了些许气力的夏尔也想到了那个小女孩。他走进船舱内,看到她依然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双目无神地注视着天花板。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冷漠地走了过去,将手里的食物和水放在了她边上,便转身走了出去。
接着又是不间断的训练与思考。只有通过持续地给自己的身体与心灵施加这样高强度的工作,他才能暂时从那种近乎崩溃的情绪中被释放出来。
刺杀术……
凝神战法……
游身步……
星月格击……
德里克……
索斯鲁科……
帝国海军……
右相……
他一边循环练习着那些拜伦所授的武技,一边在脑海中不断播放着这些人名。
等到他精疲力竭的时候,嘈杂的脑袋也放空了下来。
太阳彻底落下了,无边的黑夜与彻骨的寒意又再次涌起……
夏尔躺在甲板仰望着那一轮浑圆浑圆的金黄色的月亮。它就像一个大大的橙子,挂在天空,仿佛伸手就可以触碰到。与云雀一同赏月的情景浮现在了心底,给他冰冷的内心带来了些许暖意。
不能在这里睡着……强迫着自己打起精神的夏尔又再次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走进了船舱,首先映入眼帘的依然是那个保持着同一姿势蜷缩在一旁的少女,而他先前放下的食物还在原位一动未动。
“你想绝食吗?”
夏尔皱了皱眉,而她依然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向他,只是如同枯槁的死木一般瘫在那里,紧闭着双眼。
夏尔走过去,直接掰开她的嘴,将清水灌了进去。
“死对你来说可能是一种解脱。但是,我并不准许……给我活下来赎罪。”
“呜……咳咳咳!”
她并没有配合夏尔的动作,而后者显然也没有在意她是否配合,继续向喉咙处灌着水,呛得她咳嗽连连。
她似乎恢复了一些意识,有些仓皇又有些恐惧地看着夏尔,嘴唇蠕动,发出了声音:“为什么?”
“你指什么?”夏尔的声音显得十分平静。
“我害死了你的老师……”少女木然地说着。
“我当然清楚。”
“我也害死了我的叔叔们……”
她的声音中带了几分呜咽,眼中噙着泪,捏紧了拳头。
“那并不关我的事。”
“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死!我活着有什么意义……”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大声吼了出来。
“谁知道呢。”夏尔淡淡道:“我也一直在寻找活着的意义,而且,大概全世界大多数人都在寻找的途中。难道他们就不活着了吗?”
“一开始,我很想把你撕成碎片。”夏尔看着她悲痛而又茫然的神情,伸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痕:“即使是现在,我对你也没有丝毫好感。但我仔细地想象过你死在我面前的场景,很不幸的是,我不会从这里得到任何报复的快感。所以,你得活着……”
“到我杀死右相以及所有相关人员为止……你必须活着,把他们也当作你的仇人。”
艾米的小脸倔强地绷紧着,她看着眼前这个平静下潜藏着扭曲心灵的少年,却不打算在他面前做出任何柔弱的姿态。
“不要拒绝我。我说了,我不准许你死,那么你就死不掉的。而我会持续地折磨你,直到你再也不敢有寻死的念头。”口中说着最为残酷的话,但夏尔的语气依然平静,就像在说“明天吃什么”这样的日常一样。
“你是……魔鬼吗?”
艾米抿着嘴唇,用手抓住自己浅粉色的裙角,把细嫩的双腿向内下意识地收了回去。
“谁知道呢。”夏尔坐在地上回答道:“以前总是有几位良师益友,一遍又一遍告诉我这个世界的残酷性。我理智上一直觉得自己是理解的。但是这种理解有什么意义呢?你问我是不是魔鬼……那你告诉我,什么叫作魔鬼?那些拿着军饷替帝国杀人的海军们是不是魔鬼?为了活命去抢劫商船们抢劫的海盗们是不是魔鬼?甚至……坐在权位上看着自己辖下的臣民互相残杀那些大人们是不是魔鬼?”
艾米脸色苍白,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呵……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我非要说给你听,你也非听懂不可。”夏尔就坐在那里看着她,而艾米却看着他的脸,从那张属于一个十八岁少年的脸上看到了几分阴沉、几分帅气、甚至几分纯真。
“如果你不知道今后怎么活着,那我来告诉你……我不管你以前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今后你都要仅仅为了我的执念而活。从今日起,你要练习剑技,学习一切我给你安排的东西,练到我满意为止。然后,你便跟着我去南方,做一切我认为你应该做的事。你就这样活着……”
这些蛮不讲理的话被娓娓道来,传到了艾米的耳中,却使她深深低下了头,将看不出表情的小脸埋在了双腿之间。她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因为,间杂在绝望的情绪之间,她心中竟感到了一股久违的安心感,这使她内心的负罪感也加深了。
艾米……你真是罪恶滔天……害死了那些疼爱自己的叔叔们的你凭什么还有微笑的权利?
她这样想着。
但她死气沉沉的内心的的确确恢复了一丝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