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迪丝拿起一条裙子,打开来看了一眼,又厌恶地把它扔到床上,皱着眉头,没好气地说道:“我当然要跟他去了,谁叫我是他的妻子?”
“他是为了什么才要搬离这个地方,这个你清楚吧?”
“相信我,我比你更清楚,不用你来提醒。”爱迪丝手上动作没停,顺口回答。
“就算你再清楚我也要提醒你,”阿黛拉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他是因为维拉妮那个贱人,所以才要离开纽伦巴赫的!”
“维拉妮小姐并不是什么贱人,”爱迪丝抬起头,看着她的姐姐,一字一句地说道,“而且就算她曾经是个贱人,她现在也已经死了,希望你能给死者一点最基本的尊重。”
“对,她已经是一个死人了,那又怎么样?”阿黛拉说道,“你可是个活人,可你连个死人都赢不了!她没死的时候你赢不了她,爱迪丝,现在她死了,你更加永远都赢不了她了!”
“至少我们都还活着,阿黛拉。”爱迪丝说道,但是语气中却充满了无奈,连斯嘉丽都能听出她的言不由衷。
“那么就为自己做点什么吧,爱迪丝!”阿黛拉加重了语气,“你说不想看到他伤心,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所以要搬离纽伦巴赫,这是什么骗人的鬼话!他们是在维也纳认识的,天知道他们在维也纳有多少回忆?也许他想回到维也纳就是去悼念那个死鬼贱女人的!醒醒吧,这个男人你要么好好管教他,不能什么事都由着他,最后哭泣的只会是你自己!”
爱迪丝停下了手头的动作,站直身体,直瞪着阿黛拉,直到她的眼中流下泪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以为我这几天每天陪着他,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原来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还能够假装没有维拉妮这个人,但是现在她死了,他在我面前反而毫无顾忌了,每天就是想着维拉妮,说对不起她,说他有多爱她,你要我怎么样?所以他要搬就赶快搬吧,我相信不会有比现在更坏的情形了。”
阿黛拉上前去拉住她妹妹的手,说道:“那就离开他。让他带着他对维拉妮的爱去死吧。”
“这不可能,你是知道的。”爱迪丝忧伤地说道,“你也爱过他,就像他爱维拉妮那样,
“我仍然还是那么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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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嘉丽没有出声,转身离开了相拥着轻轻啜泣的两个姐姐,就好像她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一样。
她轻手轻脚地下楼去,小心地踩着地毯,尽量不发出声音,避开了屋子里的所有人,最后打开门,往街对面跑去。
工坊里一如往昔的阴暗,连绵的雨天让这里更阴冷潮湿了,房间里弥漫着刺鼻的酒味,甚至连霉味都被完全掩盖了。
屋子一角亮着一盏昏黄的电灯。埃贡先生就蹲在那盏灯下,蜷缩着身子,他的背影显得特别瘦削,让人感觉他落魄而萧条。
斯嘉丽还是轻手轻脚地走到他的身后,他并没有发现她。
他在专心地往一张画上面涂颜色。
《男人与少女》。
斯嘉丽见过这张画。画上的维拉妮小姐穿着她最喜欢的红黄相间的裙子,双唇通红。她紧紧搂着埃贡先生,神态平静而安祥。埃贡先生的手轻轻放在她的头发上,脸上写满了深情,仿佛搂着她就拥有了全世界。
而现在,埃贡先生正拿着画笔在画上重新涂抹。画中的埃贡先生已经被涂成全身黑色,放在维拉妮头上的手变得跟骷髅一样,他的脸也被涂成了灰黑,双目圆睁,神色惊恐,表情就好像是失去了全世界那种绝望。
死神?!
斯嘉丽打了个冷颤。
直到这一刻,她才能确定埃贡先生有多爱维拉妮小姐。
直到这一刻,她才能确定自己也不可避免地爱上了埃贡先生。
但又能怎么样呢?
她的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她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埃贡先生身边,走上了平时当模特时站的那个木台。
她脱光了自己的衣服,然后拉亮了电灯。
埃贡先生回过头来,看到斯嘉丽就那样站在灯光下,全身散发着圣洁的光辉,注视着自己的眼神饱含深情而又悲天悯人,犹如天使,更像圣母。
他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到斯嘉丽面前,双眼泪流不止,最后跪了下来,抱住了斯嘉丽那瘦小的身体,把满是泪水的脸贴在了女孩光滑而平坦的小腹上。
斯嘉丽面露微笑,把手放到了埃贡先生的头发上,一如画中的埃贡先生。
灯光下,斯嘉丽看着自己的手,仿佛也变得跟画中的埃贡先生一样,没有了皮肉,只剩下一具骷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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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斯嘉丽小姐,见信好。
“今年的天气可真冷啊,让人感觉随时都可能下雪。要是真的下雪那才好吧,也许这可怕的瘟疫就会消失了。身边每天都有人生病,有人去世,你姐姐很害怕肚子里的小宝宝受到伤害,都不肯出门了。这样也好,省得她看到外面那人间地狱般的一幕,会影响到小宝宝的健康成长。不过瘟疫似乎也有一定的好处,卡尔一世皇帝陛下几乎已经没有能作战的士兵了,城里的人都在讨论,说威廉二世皇帝陛下可能会在近期内投降,我想,战争应该是差不多要结束了。
“家里都还好吗?请代我问候你父母和阿黛拉。有时候我在想,搬来维也纳是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我爱你姐姐和她肚子里的小宝宝,他们就是我的全世界。但是我还是忘不了维拉妮。有时候我在想,干脆让瘟疫夺去我的生命吧,因为我的艺术生命早就已经结束了。你姐姐不能容忍我的艺术,她的理由倒也冠冕堂皇,一切都是为了小宝宝,不能让它接触这些扭曲的艺术品,会影响它的心理健康,但是你我都知道这不是真的。我现在什么都画不出来。如果可以,我想画你。但是,那样会毁掉你,会毁掉你姐姐和整个家。这也是我为什么没有留在纽伦巴赫的理由。我相信,这一切你都明白,因为,除了维拉妮,最懂我的就只有你。
“也许只有到生命的尽头时才能知道它的可贵吧。也许维拉妮已经明白了,但至少现在我还不明白。不知道小宝宝的诞生会不会让我们对生命的了解更多一点,我和你姐姐都希望小宝宝出生的时候你可以来维也纳。那应该是在新年后不久,希望到时候瘟疫已经离开我们,战争也已经结束了,你能来跟我们一起见证新生命的诞生,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啊!
“仍然盼望你的回信。并祝健康安好。
“你的埃贡?席勒
“1918年10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