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一块玉石在水里沉浮。忽然一个巨浪,玉石碎裂,化成无数块尖锐的碎片,朝自己狠狠刺来。
“啊!”
陆娘又一次惊醒了,每次都是同样的梦,她在梦里找一块永远找不到的玉石。
现下已是夜半时分,衣衫被汗水浸湿,身旁的孩子还在酣睡,脸蛋红扑扑的,眉眼像他。
屋外下雨了,雨滴落在瓦片上,一滴两滴三滴。陆娘睁着眼睛,听雨声。入睡时未关窗,床铺被雨水淋湿了一半,明日叫王二拿底下稻草去晾干,应该还可用。所幸孩子无恙。
她背上的伤口好像更严重了,她总觉得有上千只蚂蚁在细细的啃噬皮肉,又痒又痛。
烧伤难愈,反反复复,时日似乎是不多了。
可是她一点也不恨,不恨那夜留下了他,不恨他让自己有了个孩子。
不恨他原来叫宋玦,是宋老爷送去京城养大的小儿子。
只是当她从王二口中听到这一切时,她觉得自己傻,傻得可笑。
苦等了两年,等来的却是他已回京的消息,等来宋家的一把火,烧掉了她的小酒馆,她的下半生。欲哭却方觉泪已流干。
王二在旧村里还留着两间茅草房,当年是陆娘收留了他做店小二,现在她们娘俩只能依靠他。
那一场大火使陆娘落下了病根,肩背上的烧伤,时好时坏,将好时又开始发炎腐烂,每每这时,陆娘都痛不欲生,掩面号啕。
王二只能去山上扯点草药,捣碎了让她敷着。竟也拉拉扯扯又缓了两年。
这么一算,卫璆离开已有五年了,阿无四岁了,王二却从未听说过有关他的零星半点消息。
陆娘自知身子不行了,却还苦撑着,也不知道在等什么,就是不甘心。爱恨交加,思绪烦忧,伤口反复,陆娘的精神大不如从前,常常麻木着对着窗外鸟雀发呆,从白日看到黑夜,直到蜡烛燃尽。
阿无总会受村里孩子的欺负,常常有人骂她是野种,她起初呆愣愣的,不懂得反抗。
后来明白了,她就会冲上去与人扭打,不打到哭不愿回家,哭了也不敢踏进家门,怕陆娘看见了伤心,便偷偷躲在门檐下等到天黑才回家。
一日,陆娘发现了门檐下的阿无,问她为何不进屋。
阿无终于鼓起勇气,第一次开口问起自己的爹。
“你爹呀,你看见天上的月亮没有?”
小阿无仰起头,浓墨般夜幕里,悬挂着一轮弯月,月明如水,清冷皎洁。
“那就是你爹的眼睛。”陆娘指着弯月笑着说。
阿无看看月亮,又看看阿娘,阿娘好久没有这般笑过了,于是阿无也笑了。
十月的某一天,王二带着小阿无去村头柿子树上打果子,等回来时,发现草席上的陆娘已沉沉睡去。
柿子滚了满地。
小阿无哭着喊娘。
终于在卫璆离开的第五年的秋季,陆春晓燃尽了眼里的光。
她是一盏孤灯,曾经暗淡过,也曾经热烈过,倒也是无悔无恨,春逝了,秋风起了,愿凉风刮不进黄泉,留一生悲苦的陆娘一丝暖意。
姑苏城外二十里地,有一家小酒馆,掌柜陆春晓叱咤风云,娇媚万丈,可叹为情困余生。
年方二十五,陆春晓于破袄之上病逝,留有孤女,夫婿难觅。下葬时只有一张草席,一方手帕,无墓无碑。
王二觉得土坑中的掌柜好遥远,她脸上带着和往常一样的浅笑,身躯却僵硬了,以至于怎么也打不开她握紧的拳头。
他颤抖着手撒下一抔黄土,看这黄土弄脏了她的脸,他才忍不住放声大哭。
此后的日子里,王二常发呆,总在想,她紧握在拳头里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只有陆春晓自己知道。
那是她与卫璆的最后一夜过后,她第二天醒来发现放在桌上的,被折断的两根金镯。
他的聘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