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您今晚有空吗?”早读的时候,孟钟媛突然拉住路过的宁攸的衣角。
“第三节晚自习我会在,来我办公室吧。”宁攸点头答应。
“能···不在办公室吗?”她微弱的声音很犹豫,被同学们的朗读声淹没。
可宁攸还是察觉到了她的犹疑。
“晚上我看一下有没有老师在办公室,或者我们可以去其它地方。”
孟钟媛点点头。“谢谢老师。”
在宁攸的印象里,孟钟媛是个很内向的女孩。
她来自一个普通家庭,父亲是装修公司监工,母亲曾经是本地一家中小型造纸厂的工人,受金融危机的影响,09年被迫下岗,后来找到了一份社会福利院的工作,主要负责照顾高龄老人。父母本不是外向开朗的人,可是职业要求了他们需要和很多人打交道,所以在外努力多沟通,在家反而更加的沉默寡言,这种潜移默化的氛围强化了钟媛的内向,也让她更少的感受到家庭的关爱和温暖。她不像安冉那样张扬爱出头,少了庄园的少女浪漫甜美,比蓝颖更安静羞涩。遇到不会的题也不敢问,没听懂的题目又羞于举手,理科成绩平平,倒是语文跻身班级前列。
太子班里不可能个个都是“太子”。为了平衡各班成绩,这样的太子班也总会调剂进来几名普通学生,而在这种班级,生性敏感的人往往还会有一点自卑感。钟媛便是这其中的一员。或许是花猪也看出了她的卑微,便安排了她做语文课代表,希望她通过自己擅长的学科逐渐提升自信。(如果真是从这一出发点来考虑的,花猪至少还做对了点什么。)
晚自习时间,宁攸见办公室还有两位老师在批卷子,不好意思打扰,便带钟媛来到了自己曾经偏爱的地方——楼顶天台前。十年前,顶层连灯都没有,如今也添置了光源。
“老师,你怎么知道我经常来这里?”钟媛有点吃惊。
“是嘛,那真是巧了,”宁攸微笑,“我以前晚饭的时间经常自这里吹吹风,顺便思考一下人生。”
宁攸带了坐垫,两人在楼梯上坐下来。
“老师,有件事,在我心里,不知道跟谁说···”钟媛小声嘀咕。
“既然你信得过我,那么我也可以保证,你的秘密在我这里是安全的。”
“你知道花猪最后被开除的一个原因是他骚扰女学生吗?其实,我···也···”
钟媛还没说完,宁攸瞬间懂了。
这个班里,花猪敢碰的人不多,钟媛胆小又没有背景,自然有可能被下手。
“没造成什么人身伤害吧?”这是首要问题。
她摇摇头。“就是摸···碰了我的腰,好几次···还有腿···”
此时宁攸已经身体发硬,精神开始紧张起来。“没有跟爸妈说?”
“初中有一次坐公交车,被人蹭了胸···我告诉妈妈之后,她只说让我以后我多穿点···后来我爸,就不让我再穿裙子了···”
如今的时代了,还有这样传统的观念和教育,宁攸觉得有些悲凉。她轻轻挽过钟媛,拥入自己的环抱。
“你没有错,这也不是你的错···”
“嗯,我知道。我在意识里反复告诉自己,我没做错什么。可是又总有一个问题跳出来,‘为什么是我’···”
“据一个广泛统计的结果显示,全球至少20%的女性一生中会经历被骚扰甚至更有创伤性的遭遇。”宁攸说完,深呼吸一口气。“我,也经历过。”
钟媛抬头看看宁攸。“老师也···?”
“当然,我并不是想说这件事有多正常,”宁攸严肃起来,“相反,我认为这件事应该引起关注。咱们国家的性侵报案率仅有7%,全球的报案率也差不多才10%,我们经常看到一些发达国家的女性有勇气去报案,可真正站出来的那些人也不过是总数的1/3。这还只是上升到违反犯罪的暴力事件,那些短暂的拿不出违法证据的骚扰和···猥亵行为,还是在发生,并一直在伤害着女性当下和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身心健康生活。如今媒体发展迅速,我们也会看到一些热心旁观者把一些行为恶劣的现象视频记录下来发到网上或是交给警方,但说真的,我觉得刑罚力度太低,还是起不到有效的震慑力。而这样,也加深了女性认为自己是弱势群体的心态,更不利于身心健康。”
“老师,我可能做不到为自己发声,像安冉那样有什么说什么···”钟媛小声说着。
“以前,或许有很多人告诉我们‘缄默其口,独善其身’,保持沉默,维护好自己,可这并没有让无辜的受害者得到安慰,也没有阻止加害者的行为,导致了社会默许了一些现象的发生,也久久没能伸张正义。不为自己发声,不等于没发生,也意味着还会在自己和别人身上发生。”
钟媛默默点头。
“这几个月,会有困扰吧?”想到花猪离职也有小几个月了,宁攸小声问道。
“嗯,有点。”钟媛说。“一直没有找到可以说这件事的人。”
“需要专业的生活建议或心理咨询吗?”
“可能···暂时不需要了吧···”钟媛咬咬嘴唇,犹豫着。“一是没有时间去,二···”
宁攸猜想,大概是担心费用的问题。
“目前咱们国家开启了一些公益的心理热线,有特别关注青少年的,也有针对女性成长的。我刚听说咱们本地也有这样的无偿社区服务,可以连续几次和专业的咨询师进行沟通,面对面也可以,网络咨询当然更适合像咱们学生这种往返不方便的人。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帮你找一找。”
钟媛眨眨眼睛,轻轻点了点头。“那···多谢老师了。”
“钟媛,其实你能告诉我,就是有勇气的开始。既然已经迈出最艰难的一步,往后的很多步,就容易一些了。”
“老师,我能···问一下,你是怎么走出来的吗?”
这个问题有点突然,宁攸攒攒自己的手指。
这是她紧张的信号。
“其实我也从来没有告诉过外人,身边的朋友家人···也不曾知道。”
“啊?”钟媛瞪大了眼睛。
“我···也花了很长的时间来消除困扰和阴影。”宁攸顿了顿。“之后我和几个朋友参与了一些美国的女权活动,通过游行帮我把内心的声音呐喊了出来,后来还成为了女性儿童健康的非营利公益组织的成员,一直帮助其他有着不同困扰的人。渐渐发现,这种志愿活动也把我用在总是纠结的能量和精力转移到了可以真正服务有需要的人身上,也就没那么困扰了。”
“其实,我也很希望参与一些公益活动。”钟媛心情稍许好转。“我很喜欢小孩子,也很喜欢动物,所以一直以来的理想就是在儿童机构或者动物保护组织工作,如果是公益组织就再好不过了。不过,我爸妈觉得这个想法太幼稚,况且我也有点担心自己能力不足···”
“梦想不分成熟幼稚。”宁攸浅笑。“你有想过吗?第一个发明果酱的人,很有可能只是怀揣着一个简单的想法,希望孩子们在一年四季或者很长时间里都可以吃到他们喜欢的水果。如今果酱已经成为了一种引发了不计其数的公司争相抢夺市场的美食。”(当然,这只是宁攸的猜测,她当然知道,旧石器时代就已经有了原始的果酱了,果酱不过是以考虑生存为主的古人为了保存水果的一种方式。)
“老师,你果然喜欢吃。”钟媛终于笑了。
“保护儿童的方式有很多种,做一名合格的幼儿园或小学老师,在例如自闭症中心这样的特殊儿童机构陪伴他们成长,或者进入权威机构中成为决策者而造福孩子们,又或者成为研究人员为孩子们的成长提出可供参考的建议···我们这个时代的选择很多,找到你喜欢又适合你的领域和环境并发展成为一份美好的事业,不是难事。”
“老师你自己就是那个研究人员吧···”
“对,可以这样说。”宁攸点点头。“初中的时候我还想过当幼儿园老师呢。可是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觉得将研究成果以书籍或新闻杂志的方式让家长们看到,可以影响更多的人。”
“有道理···”钟媛看看手表。“老师,谢谢你陪我聊天。如果我还有什么问题,可以再来找你吗?”
“当然。”宁攸想伸伸腿舒展一下,才发现,腿麻了。“如果需要我提供一些你想找的资源,随时开口。”
“嗯···老师,那我就回去上自习了···”
坐在天台前,宁攸看着墙角正在结网的蜘蛛。
刚才,她没有说实话。
那些存在她记忆深处的片段,并没有受到照拂,就被封印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