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忘川河畔,奈何桥
阴风呼啸,却不闻风声,忘川河流淌的声音盖过了一切,如果你细细去听,忘川流淌的声音像是无数厉鬼的哭嚎揉杂在了一起,只听的人心里发毛。
如果从奈何桥往下看,翻滚的黄泉水中有着一张张的面孔,麻木的,惊恐的,悲伤的,不同的情绪烙在一张张惨白的脸上,随着翻滚的波涛起起伏伏,他们哀嚎,他们不甘,他们伸出手来,挣扎着,扭动着,似乎想爬上岸去或是拽下岸边的人,但一切只是徒劳,一个浪头打来,无数亡魂便被裹挟着向前,向那未知的尽头。
没有人知道这条河是从何而来,又从何而止,仿佛天地初开,它便与此流淌,亘古不变。
又来人了,
孟婆也不知多少次将那些不知名的事物放进锅里,一边搅拌一边看着新来的亡魂,神色间无悲无喜,像泥塑一般。
她翻出碗来,开始盛汤。
亡魂们在两侧鬼差的督促下排起了长队,拿到孟婆汤后的新鬼们表情不一,寿终正寝的老人饱经沧桑的脸上神情平淡,接过汤来一饮而尽,早夭的孩童神色间有种挥之不去的惊恐,拿汤的手抖个不停,病逝的青年大多是不甘和悲伤,会在叹息声中味同嚼蜡的将汤慢慢喝完,但无论年龄,横死的人最是麻烦,必须在两侧鬼差的威逼之下才会乖乖喝汤。
一个老者喝完汤,一言不发的去了,随后而来的是个少年。
与其他人的神情不同,他蹙着眉头,像是在思索的样子,盯着碗里的汤看了半晌,问了一句:
“有香菜吗?”
空气中陷入短暂的寂静,在场所有鬼都将目光移了过来,孟婆似乎也被问题给弄蒙了,半晌,才从嗓子里挤出两个干瘪的字来。
“没有。”
“哦。”
少年叹了口气,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摸出一小节葱来,碾碎了丢进碗里,然后端起碗了,不慌不忙地品尝起来。
为什么你会带葱?
约莫有盏茶功夫,汤终于喝完了,少年意犹未尽地舔舔嘴角,把碗往桌上一撂,道:“再来一碗。”
孟婆一怔,犹豫了一下,才试探着问道:“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吗?”
“记的,记的。”少年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我在后山烧烤时不小心撞破了师伯师叔行那苟且之事………”
“你被发现了?”
“嗯,我当时枯枝不够了,肉还没烤熟,就把他们脱下来的衣服当柴烧了。”
那你死的真不冤。
平生第一次,孟婆有种有很多话想说就卡在嗓子里说不出来的感觉,她深吸了口气,又给少年盛了一碗。
等到这一晚喝完,孟婆又问: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想了想,道:“在下叶秀,大家都叫我秀儿。”
名副其实,你真是个秀儿。
孟婆又深吸了口气,努力以往淡然冷漠的形象,准备继续舀汤。
勺子一落下去,孟婆这才发现锅已经见底了。
又是很多不知名的事物扔进锅里,倒上黄泉水,开始熬汤。
孟婆汤的颜色很难说,刚开始熬的时候锅里是五颜六色的,熬着熬着颜色会逐渐混合,锅里先是变灰,再熬上一阵,像是剃除了杂质似的,归于纯白。
不等孟婆盛汤,少年突然伸手,一把将锅挪到自己面前,直接仰脖灌了下去。
咕咚,咕咚,咕咚。
一大锅汤见了底,少年很是潇洒的一抹嘴,将汤锅递到目瞪口呆孟婆跟前,
“再来一锅。”
孟婆熬汤,
少年一饮而尽,
孟婆再次熬汤,
在此一饮而尽,
孟婆马不停蹄的再熬,
依旧一饮而尽。
……………
咕咚,咕咚,咕咚。
不知道是第几锅汤下肚,少年打个饱嗝,一脸的惬意。
孟婆黑着脸的杵在那里,拿着汤勺的手微微颤抖。
她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连意识都有些模糊起来。
熬了多少锅汤?
几百锅,
还是几千锅。
平生第一次,见到这么能喝的鬼。
往常熬汤是很容易的,孟婆经常将剩下的半锅汤直接兑水,如此反复,一锅汤能打发几百个鬼魂,可今天这家伙用锅喝不说,喝的奇快无比还极其干净,像是反复舔过锅底,一滴不剩,想兑水都没有机会。
背后排起了长龙,就在喝汤的这段时间,不知来了多少鬼魂,一眼望去看不见尽头。
少年放下锅,感激道:“您的汤真好喝,我以后一定常来。”
这说的是人话吗?
孟婆闻言手一抖,差点把汤勺掉在地上。
他把叶秀这个名字深深地记在心,打算回头找几个自己认识的判官,阻止这家伙下辈子做人,毕竟奈何桥只有人能过,这样以后就遇不到了。
她抬起头来,想再看一眼叶秀的模样,可抬起头来才发现,他已经过去了。
孟婆转头看去,身后空无一人,在向前看,熙熙攘攘的鬼魂依旧在排队。
他去哪儿了?
孟婆在眼前的鬼魂中辨识起来,片刻后才惊愕的发现自己根本不记得叶秀的模样和衣着,除了叶秀这个名字之外,其他都是模糊的一团。
这是………怎么回事儿?
就在此时,一个粗犷的声音打断了孟婆的思绪。
“怎么聚了这么多鬼魂,今天没熬汤吗?”
孟婆闻声望去,来者是个牛头人身的家伙,穿一身玄袍,提一条铁索,身上煞气腾腾,这一现身,周围的鬼魂都不自觉的颤抖起来。
牛头,
牛头马面中的牛头。
孟婆一怔,这才想起正事,可一看四周,这才发现熬汤材料已经用完了。
刚才那个家伙不是喝饱了才走的,是喝完了才走的。
牛头看出孟婆神色有异,奇道:“出什么事情了?”
孟婆也不隐瞒,将方才的情况一五一十的说了。
牛头听完脸色一沉,铜铃大的眼睛直勾勾地望向那前方的鬼魂,额角有青筋暴起。
说时迟那时快,牛头突然一抡铁索,朝人群中甩去。
锵!!
铁索落空了,在地面上砸出了一道刻痕,对方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躲开了牛头的铁索,从人群中窜出。
那是个黄袍金冠的少年道人,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的年纪,眉宇间有种与年纪不符的老成,容貌极其平常,没有任何特点,普通到一种有些诡异的地步,孟婆看了他半天都没记住他的长相。
“果然是你。”牛头抽回铁索,冷声道:“赵昊,还不束手就擒。”
怎么是赵昊,不是叶秀吗。
等一下,赵昊?
他是赵昊!!!
孟婆终于想起来自己在哪听过这个名字了。
也就这两三年间,在地府外围,赵昊这个名字可谓人尽皆知,号称人形天灾,太岁下凡。
主要遭起毒手的,是金鸡山,准确的说,是金鸡山的鸡。
作为一个用来像凡人昭示地府威严的地方,有着大量驯养的金鸡啄食来往的魂魄,这并非什么因果报应,效果跟进衙门前要打的杀威棍差不多,目的是要让魂魄心存敬畏,最好死上那么几个孤魂野鬼,效果更好。
但有一天,来此的魂魄到达这里时,却再也见不到成群的金鸡,偶尔有几只落单的金鸡见到人后反而撒腿就跑。
后来地府调查发现,有个某个丧心病狂的家伙喜欢伪装成过往的行人引金鸡来啄食,然后对来此的金鸡痛下杀手,以致金鸡大量锐减,到最后的见到人就跑。
这些金鸡去哪了?没人知道,直到有一天,有人在金鸡岭的西边发现了金鸡的残骸——被啃剩下的,上面还残留着葱花。
有一名金鸡出身的鬼差立功心切,现出原形混入金鸡之中,试图抓获凶手。
然后……
没有然后了,
再次见到他的时候,它是以只剩一条腿的形式出现在了一个魂魄手里,在鬼差们发现它的时候,也就被吃的只剩下一条腿了。
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以啄食人的魂魄为生的金鸡被人吃了,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据其交代,这是一个自称赵昊的少年道人塞给他的。
这是地府锁定凶手的重要线索,也是唯一线索。
甚至有人用了生死谱进行追查,可一无所获,赵昊这个名字似乎并不是他的本名,跟今天的叶秀一样,就是随口胡诌的名字,用于混淆视听。
牛头动了,
说起地府勾魂的使者,人们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黑白无常和牛头马面,作为地府的勾魂使者,十大阴帅之一,牛头捉鬼的本事毋庸置疑。
乌黑的铁索犹如长蛇般灵动,在空中舞出道道残影,荡起了一层层黑雾,将周围一切笼罩起来。
赵昊在黑雾之中辗转腾挪,身法迅捷无比,那铁索所经一时奈何不得他。
但牛头此生不知擒捉过多少凶悍鬼物,对阵经验何其丰富,见此只是冷笑一声,手腕一翻,黑雾开始急剧收缩,铁索一收一放,须臾间便将赵昊缚住。
牛头用力一拉,将其拉到跟前,正欲施展后手,但看清了自己捆住的事物之后,不由的愣住了。
铁索中捆的哪是什么赵昊,分明是刚才挨的较近的一名鬼差。
抬头一看,赵昊依旧站在前方,道袍飘飘,神色淡然。
被耍了。
牛头不由的大怒,随手甩开鬼差,抡起铁索向前。
赵昊也不与他再斗,身形一晃,便没入人群之中,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