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女韩听雨给太子殿下请安。”府邸很是华丽,但是从太子府正门进来,听雨一直懒得看景色,即便此刻站在太子会客的正厅也不愿抬眼欣赏华丽风光。
她幼读诗书,知道从来天家富贵总少不了波谲云诡。好在父亲从未有过让她们姐妹攀附权贵的心思,因此自己也从没想过要与皇家打交道。
“你来了?快起来。”太子的语气有几分莫名的惊喜愉悦。
“不知殿下召见所为何事?”听雨依旧没有抬头,盯着地面的暗纹看。
“昨日看到你的画,很是喜欢。”太子含笑,眼神落在少女低垂的脸颊上。
“多谢殿下夸奖。”听雨不想与他谈什么诗论什么画,只想早点回家,因此客气的疏离着。
“别一口一个‘太子’,叫本宫的名字临竹不好吗?”
世间男子大抵都是这般以示亲近吧,这样莫名而来的亲近让听雨有些不悦。
“臣女不敢。”
“罢了,随你吧。”他叹口气:“你不肯叫本宫临竹,本宫却是要叫你听雨的。”
听雨微怒,想忍着,终是没有忍住:“随你吧。”
简单的三个字让太子瞪圆了眼睛:“你说什么?”
文茵和婉若早就吓得跪倒:“太子爷恕罪,小姐今日身子不爽,所以才出言不逊。”说着轻轻拉了拉听雨的裙摆。
听雨想了想,咬着唇,还是跪下了。微微低头,看着太子的长袍,金丝滚边的朱红色袍子,高贵而雍容,的确是天家的象征,可看着却觉得太过艳丽。眼前的这个人,只不过是个出身显赫的贵家公子而已。他看重她,大概只是因为她的容貌而已。
太子没有说话,好半天,突然笑了:“起来吧。”阴晴不定,也是听雨不喜欢贵族亲王的原因之一。
“是。”听雨扶着婉若的手站起身来,目光从太子的玄色镶玉长靴一路上升至腰际,那是一块盘龙羊脂白玉。
纵然只是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子,也看得出这块玉精美至极。这个华而不实的太子,全身上下,大约只这一处佩玉最是值得一看,她在心里撇一撇嘴角,不屑的暗笑。
“你身子不爽怎不早说?”太子似乎看见听雨盯着那块白玉,狡黠一笑。
“殿下一早派人来请,臣女不敢不来。”
“哈哈,你会不敢?若不是秋水善言辞,你此刻才不会在我府中。”他半是认真半是取笑的说。又问:“你脸色确实不好,没事吧?”
“劳殿下垂问,许是路上受了暑热。殿下若没有什么事,臣女便先告退了。”听雨顺水推舟。
“罢了,你去吧。”不知为何,太子竟爽快答允。只是顿了顿又叮嘱了一句:“回去好好歇着,希望下一次你不要再身体不适了。”
直到远远地出了太子府,听雨才松了口气,真没想到可以这么快出来,真好。
“小姐,你可吓坏我了。”婉若抚胸说。
“哪里就吓坏了,有什么事我一人担着便是了。”听雨故作满不在乎的轻松说道。
“我的小姐!一人担着,您说的也太轻松了吧。不过太子殿下委实古怪,兴师动众请了小姐过来,见了面又没说几句话。”婉若嘀咕道。
听雨没有说话,看着外面的阳光,对文茵说:“让车夫快些。”
“小姐何故着急?”文茵不解。
“我哪里急了?不过是惦记着想听父亲讲故事而已。”天知道这是不是她的真意,只不过离那个太子府越远才越舒服。
“小姐不喜欢太子吗?”婉若天真爽直,向来口无遮拦。
如此直接的问句让听雨发愣,文茵打了婉若一下:“让你多嘴。”听雨掀起帘子一角,偷偷看一眼车窗外,似乎自言自语:“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小姐说的是太子?奴婢听说太子博文广识,又是皇上最宠爱的皇子,地位尊荣不必说,先太祖皇帝在世时就特别喜爱这个皇孙。”文茵说。
婉若见听雨不语,又道:“据说梁京城三公子之一就是太子。有一年太子出游,梁京城的年轻女孩子都涌上街,大胆的女子还向太子车辇投掷献花。”
听雨忍不住好笑,心说若是她在现场,一定趁乱丢一颗爆竹过去。幻想着太子被她丢的爆竹吓一大跳的样子,心情稍稍好转。闲聊几句,很快就到家。
傍晚,除了年纪尚小的听雾跟着韩夫人习字,韩家三兄妹聚在书斋里,环坐父亲身畔,听他忆起一个遥远的故事。
其实,每个人的一辈子都是一出悲喜剧,由或长或短的故事组成。卑劣的、污秽的、高尚的、纯洁的…不同的故事如同不同材质的珠子,纯如水晶抑或是贱如污泥。时间是红线,把珠子串成项链。当韶华老去,青春不再,我们戴着自己的项链,怀着各自的悔恨、幸福或是平静、满足,慢慢走向另一个彼岸。那里,自有一个神去审判罪孽与福祉。
十五年前,韩晖昭刚刚入仕没几年,从地方调配京城。虽是京官,却也只是个小官。寒门学子,哪里能够一步登天呢?不过靠着科举成绩和几分运气,带着一腔热情努力想成为明官,为民谋利。这一日治下县郊有流民作乱,为防止祸乱京城,身为父母官的韩晖昭亲自去视察。
路途甚远,彼时韩夫人身子并不大好,韩晖昭很担心,于是带上夫人和不满三岁的韩敏同行。而王姨娘,因为听雪只刚刚出生,所以留在家中,大半仆人也留下照顾她们母女。
虽是公务,却也不是急务,韩晖昭只当作与夫人携手同游,一路上赏玩风景品味乡野美食,倒也是美事一桩。却不曾料到途径季成山,遇到一伙流民强盗。手下众人奋力抵抗,但因寡不敌众失了势。
为首的歹人更欲对韩夫人不轨。韩晖昭拼死护住妻儿周全,眼看渐渐不支,几个路过的农夫赶走了歹人。其中一个农夫就是贾慕狂的父亲贾子心。
山民淳朴,贾子心把韩晖昭一家三口带回家中,治好了韩晖昭的伤。可这皮外伤易好,心里的郁结却难舒,养伤期间韩晖昭亲历了流民之灾,整日忧心不已。整整一个月,贾子心没有一点厌烦,每日精心款待韩家人。
韩夫人见贾慕狂年幼丧母实在可怜,总是多几分疼惜。又过了半个月,贾子心带来好消息,圣上听闻了季成山匪患,命兵部派了人来,协助韩晖昭剿匪。在朝廷的精兵布局和熟悉当地地形的百姓帮助下,韩晖昭很快完成任务,终于可以返回京城。
临走前,他摘下佩带多年的玉佩赠与贾子心,并许诺今后无论是贫困潦倒或是飞黄腾达,只要是恩人前来,必定倾其所有以报救命之恩。后来,韩晖昭一路平步青云,又得了女儿听雨,韩府的光景渐次好了。
“住在那里的一个多月,我想了很多事情。我问自己,是这样自给自足安逸闲适的生活好,还是继续之前升斗小官的漫漫仕途好呢?”韩晖昭眼睛望着窗外的湘妃竹,一边摇着头一边说:“都不好。安逸只是碌碌无为,闲适不过虚度年华。十几年宦海沉浮,我结识了许许多多的人,有的八面玲珑,有的狡黠善变,却总不曾遇到一个人,待我如贾子心一般真心。”说到此处,韩晖昭长叹一口气。
“那段日子,想起来真的很难熬。山中缺医少药,伤口反反复复也就罢了,担心流民匪患扰民,担心更多人受伤,担心做不好分内事有负圣恩,好在最后一切都解决了。只是你母亲在那次变故中似乎吓坏了,回来后总不愿言及那段日子。”
“十五年了,想起来我是感慨万千,你母亲大约仍是心有余悸,因此看到慕狂这孩子,竟也不似当年亲切。如今慕狂来了,子心却不在了。一别多年,我这牵挂之心却再难对其诉说。”韩晖昭说着,声渐哽塞。
韩敏有些不解,当年他虽然跟在父母身边,到底是个年幼小儿,并不记得那些事了。此刻他道出疑惑:“父亲后来没有寻过贾伯父吗?”
“也曾派人寻过,想着为他在京城某一个差事或者做一份小生意。可惜派去的人回来说,他已经带着幼子远走他乡去谋生。”
“岁月改得了容颜,却改不了人心。就像爹爹对贾伯父的感念之心一直未变,娘亲的恐惧之心也难以改变。女儿知道爹对贾伯父的怀念,也请爹体谅娘亲。”听雨接过父亲的话茬,说道。
“恩”,韩晖昭点点头:“你这孩子,最得我心。”
听雪说:“爹,如此,我们必要厚待贾公子。”
正说着,韩夫人派人传话,问晚膳在哪里用。
“我们一起去吧,一家人好好的吃顿饭。”韩晖昭拉着两个女儿的手,慈爱地说。许是忆起多年坎坷不已,此刻愈加珍惜身边亲情。“告诉夫人,去请贾公子一同用膳。”韩晖昭对丫鬟说。
锦墨厅。
今早走得匆忙且心绪不佳,直到此刻听雨才能好好观察这个突然出现的贾慕狂。大约是管家已经安排过了,贾慕狂换掉了麻布衣裳,一身水墨色银丝滚边斜襟服,颜色素雅,是普通的锦缎,低调且符合他的身份。腰间束一根碧色玉带,只佩了一块碧玉。虽是简单,却清爽极了,比之全身上下笼罩在贵气中的权贵子弟,反而显出一股雅致的味道。
“慕狂,这是夫人,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还抱过你呢。”韩晖昭向贾慕狂介绍家人。
贾慕狂跪下道:“拜见夫人,一别多年,慕狂尚年幼,不记得了,还请夫人见谅。”
韩夫人点点头,示意他起来。
“这是我的嫡子,韩敏。”
韩敏起身与贾慕狂见了礼。
“这三个是老夫的女儿,小字听雪、听雨、听雾。”
“见过三位妹妹。”贾慕狂作揖道。三姐妹也站起身回了礼。
一一拜会之后,各自入席。
“以后只当这是自己的家,敏儿比你年长一岁,以后就是你的兄长。把这三个丫头也只当自己的妹妹。”韩晖昭说。
“慕狂不敢。”他谦卑的微笑。
“有什么不敢的,都是一家人,如此客气反倒生疏了。夫人,你说是不是?”韩晖昭重遇故人之子,心情极好。
“是,是。”韩夫人唯唯诺诺:“老爷,妾身身子不爽,想先回房休息,恐怕不能陪老爷用膳了。”她低着头说。听雨闻言过去扶她,看到母亲唇色发白,似乎的确不舒服极了。
她和若然姑姑扶着韩夫人正准备离开,忽听到王姨娘开口说话:“夫人最近身子老不好,张大夫说许是血气太旺,想是食补太过了,妾身想不如依着张大夫的叮嘱撤了血燕,只每隔两日让厨房送去白燕窝。不过这张大夫的诊断究竟怎样也未可知,要不要多请几个大夫过来瞧瞧?”王姨娘语气含着关切,眉眼间却颇有些自作主张的得意。
听雨气极,什么叫“食补太过”?平时倒也罢了,今日还有外人在此。
若然忍不住说:“老爷,夫人的身子自生下二小姐之后就一直没见大好。食补,也一直依着许大夫的嘱咐安排的,如有不妥,许大夫定一早就说了。”
韩晖昭点点头,道:“你扶夫人回去歇着吧。”
王姨娘小声嘀咕:“许大夫年老糊涂,也是有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人听见。听雨的怒气瞬间被点燃。
这些年韩晖昭未再纳妾,听雨与听雪素来交好,虽不喜其生母市侩精明,却也从未表现出来。韩夫人生性温和,很多事多不与其计较。
自懂事以来,听雨碍着父亲的威严和母亲的教导,也知道其他家妻妾争宠惹得家无宁日,因此总对王姨娘礼让三分。
此刻却是说什么也忍不住了,更何况早晨王姨娘也借着太子府的邀约惹恼了听雨。
韩敏亦是重重放下筷子,刚要为母亲开口,就听到一道声音在耳畔响起。
“王姨娘!”听雨声音骤抬几分。这声音清冷,举座皆是一惊,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许是因为王姨娘这番话让母亲在外人面前没了正室的面子,又或是她压抑许久,总之这一次真的爆发了。
“王姨娘,娘的身子一直由许大夫照料,怎么最近换了张大夫?”听雨怒目直视,狠狠问。
“许…许大夫年老,归隐田园去了。张…张大夫医术高超,是妾身推荐给夫人的…”王姨娘的声音很是慌乱。
“你不用怕,我根本没打算追究这个新来的大夫是怎么回事。白燕、血燕又如何,我娘亲出身扬州富庶人家,根本不在乎这些。姨娘若是喜欢,当饭吃也未可。不过”,她顿了一顿:“王姨娘,我娘亲始终是正室。今天一家人都在这,不要怪我说话不留情面,你们去打听一下,这梁京城,有谁家的姨娘敢这样和夫人说话!又有谁家的妾室敢在客人面前如此不尊主母?”
“雨儿!”韩夫人苍白着脸制止听雨继续说下去。
听雨没有停下,略微放松语气:“论理,我始终年纪小,不该这样和姨娘说话。但是,我还叫你一句‘姨娘’,也希望你能有点姨娘的样子。我娘亲不在意,不代表我也不在意。”
韩敏心疼母亲和妹妹,早已大步走到母亲身边,目光凝重的看着王姨娘,沉着嗓子说:“母亲一直教导家和万事兴,以至这个家失了嫡庶尊卑。今日王姨娘当着客人的面放肆了,是要给我母亲难堪吗?”
王姨娘似乎有些无措,无助地看向韩晖昭:“老爷,妾身没有此意,只是过于担心夫人身子而已。”
听雪低头斜签着身子坐着,这一出闹剧让她最觉难堪,终究站起身来,局促地向韩夫人行了个礼:“母亲,姨娘她…若有什么得罪之处,就请母亲看在她日常侍奉勤劳的面子上,不要与她计较了吧。”
“够了!”好好的家宴闹成这样,韩晖昭已是十分不悦:“今天的事,到此为止,都不许再提了。王氏,你回去反省去,这些日子就不要出来了。”
气氛僵着,一时都是静静。忽然管家带着门房小厮通传:老爷、夫人,太子府派人来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