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那身衣裳,没有人能认出那被挂在横梁上,连头都被砍掉干尸是京兆府衙门曾经的狱卒马廉。
这个马廉,颜素问是有印象的,身高一米七六左右,因为常见练武,身材较为壮硕。上了年纪之后,有些偷懒,但武人的体型还是有的。可悬在梁上的这具干尸,身形消瘦,有明显被鞭打过的痕迹。头颅是被人一刀砍下,然后用铁钩分别勾住了死者两侧腋下给挂到梁上去的。
门被推开时,马廉的尸体随风摇摆,即便是青天白日,也让人禁不住生出一身的寒意来。
“薛大人调查了这么久,可有查出一些新的东西?”
“回夫人的话,经由下官调查,发现这马廉的确有个侄子叫马珏,可这个马珏是个小儿麻痹患者,且早在两年前就因为一桩意外事故去世了。马廉生前没有娶妻,也没有留下子嗣,除了马珏这个侄子以外,还有一个远嫁的侄女。马家,算是人丁单薄了。这马廉曾与人说过,说亏得马家没有后人,还说这牢里的差事不是好办的。所以,下官推测,这顶替马廉去京兆府任职狱卒的那个马珏是假的,且就是杀害马廉的凶手,可这个凶手现在藏匿在哪儿,没人知道。我京兆府的人在邺城搜了一夜,都没有寻到这个人的半点儿踪迹,城门虽开了,可四处城门都在严查,莫说是跟马珏长得有几分相似的,就是身高胖瘦差不多的,都会被拦下来仔细盘问。”
“相爷的判断绝不会错,这个马珏一定还留在邺城。眼下风声正紧,他是不会选在这个时候逃出城去的。”颜素问简单验看了一下马廉的尸身,就让人抬到一旁了。
“下官也觉得他不会逃出去,可这邺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想要在短期内寻出个人来,确实不容易。”
“想要将一团乱麻给理清楚,最关键的是找到这团乱麻的头,找到了,也就能顺着这个头,抽丝剥茧。薛大人查了一夜,可想清楚了一个问题。这马珏为何要以身犯险,为何要杀死马廉,用马廉侄子的身份潜入京兆府大牢毒杀景春还有那几个人。毒杀也就是了,还选用那么珍贵的毒药,他想说明什么?”
“这个……这个下官怎么会清楚呢?”
“是吗?我还以为薛大人心里十分清楚呢。”
“夫人开玩笑了,这个下官也正糊涂着呢。夫人想啊,这都潜到牢里了,怎么杀人不行啊?这砒霜多便宜是不是?干嘛用那么贵重的毒药。难不成,这马珏是为了让自己好脱身?这不,咱们都寻了这么久了,还是没寻到人。”
“人,或许根本就不是马珏杀的。”说这句话时,薛东来正好抬头,视线撞上颜素问的,忙错到了一旁。
“我这里有一封信,是早些时候被人通过相府的院墙给投递进去的,因为事情多,一直没顾得上看。今日出门时,与贴身丫头说起了马廉的事情,丫头匆匆拿来了这封信,我这才看到,在这封信的封面上写着的就是马廉这两个字。薛大人你想不想知道这信里究竟都写了什么?想不想知道,一个在京兆府里办差的狱卒为何要投信到相府?”
“这个,下官不知。”
“这封信,的确是马廉写的,但信封上的这两个字却不是。”
“夫人都将下官给说糊涂了。”
“既薛大人糊涂,那咱们不妨就当着马廉的这具尸体,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说个清楚明白。若我复述的有不对的地方,薛大人你可以随时纠正补充。”
“夫人请说。”
“薛大人可还记得府中仵作曾说过一句话,说是年轻时,曾见过有人使用这花脸蛛毒。薛大人也知道,我是学医的,对这乱七八糟的毒又比较敢兴趣,所以过后我又去找了这位袁仵作,向他仔细打听年轻时遇见花脸蛛毒时情形,结果无意中,与多年前的一桩案子给对上了。”
“多年前的一桩案子?能让夫人关注的,必定是一桩大案。”薛东来想笑,可扯了扯嘴角,又将那抹好不容易才给挤出来的笑容收了回去。
“袁仵作只是长相显老,他的实际年龄,不过才五十三。他说的那件事发生在二十三年前,也就是他刚刚三十岁的时候。三十岁,在五十三岁已知天命人的眼里,的确是年轻时候。二十三年前,还是先帝爷的时候,朝中有位姓林的将军,因被举报贪没军粮,害的前方战事失利而被先帝爷下令,革除军籍,押解回邺城。可惜,这位林将军并未回到邺城,而是在距离邺城还有几百公里的益阳城被杀,杀死这位林将军的正是奇毒花脸蛛。”
“夫人说的这个,下官也有耳闻。可这发生在二十三年前的事情,与下官又有什么干系呢?那个时候,下官也不过一丁点儿大。”
“这发生在二十三年前的案子,的确跟薛大人您没有关系,可发生在八年前的那件事却是跟薛大人您有关系的。八年前,有自称是林家后人的上京翻案。此人手中有多个人证物证,而这些证据都证明了当年的林将军是被人给陷害的。
林将军不是贪没军粮,而是他压根儿就没有见到军粮。当时,前方战事紧急,先帝下令户部尚书方泰筹措军粮。可这个方泰,是个只会拍马屁,不会做事儿的昏官。他无法在先帝给予的期限内筹措出前方积蓄的军粮,于是就想出了一个歹毒的计策。他将干草料混在粮食中,称自己已经筹措完毕,待军粮送到林将军处,由林将军负责查验时,让提前收买的副将将林将军骗到别处,待交接手续完成,林将军察觉不对时,倒打一把,将军粮丢失的罪名全部按在林将军的头上。担心林将军回到邺城之后,事情会发生变故,这位户部尚书竟花大价钱让自己的心腹去购买了剧毒花脸蛛。
这寻常的毒药,太容易被查出来了。花脸蛛知道的人少,见到的人更少,且中毒之后的症状也与一般中毒者不同,寻常仵作很难查验出来。于是,这林将军就从被杀,变成了戴罪自杀,林氏族人也因此被牵扯进去,抄家、充军、流放是一个都没少。”
“这些陈年旧事,夫人若是不提,下官当真是不知道的。”
“好一个不知道啊,我就不信,这些事情,薛大人的父亲没有与薛大人提起过。是,薛大人的确是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京兆府尹这个位置的,可若是背后无人帮忙,依着薛大人你的资质,只怕也很难在这个位置上坐稳。当年的户部尚书,早就成了国舅爷,他的小女儿在事情发生后不久就入宫做了妃子,而且深得先帝爷宠爱。这位妃子也是运气好,入宫之后,只生女儿,不生儿子,故而多年前的龙嗣之争,她也没有被牵扯进去。如今,正安享自己的太妃生活。当年那个被户部尚书派出下毒的心腹,正好姓薛,也正好就是薛大人您的父亲。”
薛东来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八年前,户部尚书尚在,太妃娘娘也还不是太妃娘娘,还是宫里的贵妃娘娘。林氏后人翻案,就等同于将坐在户部尚书这条船上的人全部打翻。你们是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这翻案的状纸是先递到京兆府的,可惜这林氏后人不知,不知你薛大人也是前户部尚书的人。她来投状,等同于自投罗网。这案子压根儿就没有传出去,这个林氏后人就悄无声息的死在了京兆府的大牢里。”
薛东来没有吭声,只是脸色阴沉的吓人。
“这个马廉没有娶妻,没有生子,是因为他喜欢的是男子,他日常出没的也都是一般人绝对不会去的地方。就在八年前,林氏后人上京翻案的同时,马廉认了一个义子。说是义子,其实就是他相中的一个相好。这个人,就是混进京兆府的那个马珏。”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颜素问抖了抖手里的那封信:“死在京兆府里的林氏后人,其实并不是真正的林氏后人,她是林家的乳娘,是负责照看林家小公子的。这位小公子,并不在族谱上,因为他娘是林将军的外室,还没来得及带回林家拜见祖宗,也还没有被记在族谱上。这个外室是真心爱慕林将军的,得知林将军身死,便将幼子托付给乳娘,自己也服毒,随林将军而去。待这个孩子长大后,乳娘就将林家的事和盘托出,这个孩子从十六岁就开始调查,调查了多年才将整个事情给调查清楚。
他深知翻案不易,且邺城可能还有当年一同作案的人,在与乳娘商议之后,由乳娘明鼓喊冤,吸引众人目光,自己则潜伏暗处,观察着邺城里每一个可疑人物的动向。在得知乳娘被带进京兆府大牢,没有消息之后,他就故意接近马廉,利用马廉在京兆府牢中任职的身份,打探着乳娘的消息。”
说完,颜素问又深看了薛东来一眼:“依着乳娘的年纪,薛大人肯定不会将她认作是林氏后人,所以薛大人你肯定有对她用刑,并且逼问过真正的林氏后人的下落。可惜,薛大人你一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