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末了却还是叹了口气，摇头道：“还好。”
他这些年来坐在这个位置上，兢兢业业地操持国事，却没什么大的建树。一事无成，怎么配谈“辛苦”二字。
但是祁长风辞官后，他的日子难过了许多却也是真的。
他偶然心血来潮提出要兴修佛寺，诸如这样的提议，大多都会被谢玠驳回，有赞成他的提议的，到最后也会因为敌不过谢玠的压迫改口。环视朝野，百官竟隐隐有以谢玠马首是瞻的架势，万民也景仰他的光风霁月。偌大一个王朝，他这江山之主俨然已经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没有了祁长风，他时常感到一种孤立无援的无力感，独处时也常四顾茫然。
而这一次，他要动顾成锐，其实也是想试探一下谢玠的态度，想看看他究竟还有没有将自己这个皇上放在眼里。可是最后他没有等来谢玠，反而是等到了祁长风。
唯独令他感到欣喜的，应当是祁长风仍旧一如二十年前，始终设身处地地为他着想，这才胆敢冒着被他猜疑为难的危险直言进谏。
“老师以为，朕就借顾成锐这人，来引蛇出洞如何？”皇帝收了慨叹，正色道。
此前他也想过或许是朝中有人因为党争之故这才在顾成锐身上大做文章，可是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他对此总是乐见其成，甚至不介意添一把火，然而他没想到，除了谢玠，居然还有人敢这样大胆，竟然算计到了他头上！
祁长风微笑道：“善。”
祁长风并没有在皇宫里待太久，虽然皇帝有心留他，只是他看得分明，皇帝早已非当年心性了，他们虽有师生之谊，却也还是要守君臣之礼。
而一个他已然捉摸不准性情的君王，还是远着些好。
这一天，京都在连续几天夏日暴雨之后，终于难得放了晴。天是深邃澄澈的蓝，白云轻软如絮，浅浅地漂浮在釉蓝的天边，天光洒落在京都连绵的山水城阙上。
这一天，年迈的帝师进宫拜见君王，又在午时之前离了宫，而后君王下诏宣首辅谢玠入宫。
没有人知道京都的晴日是短暂的昙花一现还是自此京都便能长久清朗，正如没有人知道帝师与君王说了什么。
谢玠整肃衣冠，前至宫门迎接他的照例是内侍总管方如意。
“祁大人才走不久，皇上这时候宣召您，应当是祁大人与他说了什么。万望大人小心应对。”方如意手执拂尘，目不斜视地走在谢玠身边，同时轻声说道。
谢玠谢过他，沉默地跟在他身边走过长长的宫道。朱红的宫墙，泛着金光的碧瓦，蓬勃热烈的千花百树浮光掠影一般在他身旁更迭而去。
直到到了御书房，方如意才停住脚步，面上浮出惯有的谄媚笑容：“谢大人，请吧。”
谢玠敲响了门，得到皇帝肯定的应答之后才缓步走进去，一板一眼地对着丹墀之上的君王行礼问安。
皇帝才送走老师不久，脑海里满是老师年迈而慈爱的神情与目光，还有那个人花白的须发，佝偻的脊背，干瘦的身躯。
他已经太老了，而做学生的却是正值壮年，他有雄健的体魄，精明的头脑，睿智的眼光。
可是还有人比他更年轻，等他像老师那样老了，老得没办法提剑拉弓了，眼前的大臣却才到他如今的年纪，更富有阅历，更杀伐果断，也……更具有心机和手段。
皇帝忽然从心底里涌出一阵惧怕。他从来没有这么清楚地意识到，原来他是这样惧怕衰老，与衰老之后的事情。
“皇上？”
见皇帝恍神，谢玠微微加重了语气，又唤了一声，直到他投来问询的眼神，谢玠才问道：“不知皇上传召微臣，所为何事？”
皇帝眼神又有些飘忽。他想到不久之前和老师的对话，他对顾成锐的忌惮，一方面源自他既得军心又得民心，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谢玠。
顾成锐是谢玠的人。
虽然看起来顾成锐好像并不被划分在谁的势力之下，但是这一点他无比肯定。他还年轻，没有到年老昏聩的地步，朝中大小事情，瞒不过他的眼睛。
而他忌惮谢玠，除了他的手腕与心性之外，还有他的年轻。
正值壮年的皇帝再一次意识到这一点。
年迈的臣子大多倾向于守成，故而除非忍无可忍，他们是轻易不愿意让朝廷发生动荡的，而年轻的臣子则不同，相比前者，他们初入仕途，锐意进取，有着满怀的憧憬与热情。故而，无论是推行改革也好，还是整肃吏治也罢，甚至……谋朝篡位，主力大多集中在年轻人之中。
他不是一个多么好的皇帝，甚至算不上称职，所以他需要仰仗一个有威望的臣子来做他的左膀右臂，做他意志的执行者。但同时，他又深深地因为这个臣子的威望与年轻感到担忧。
他心情复杂地收回飘飞的思绪，道：“朕是想和你商议一下顾成锐的事。近来朝野诸多流言，想必你也听说了。”
谢玠低垂着眉眼道是。
“朕怀疑是有人将注意打到了边境军营中，是以这才假戏真做，连下数道诏书催促顾成锐回京，只是他却始终违抗君命，不知爱卿可有什么好法子？”
他将这些日子里的所为用一句“假戏真做”轻描淡写地打发了，其意也是在告诉谢玠：朕并没有疑心顾成锐，更没有疑心你，你不要对朕介怀，赶紧为朕解决正事才是要紧。
谢玠唇边挂起一抹嘲讽的笑，口吻却仍然恭敬：“启禀皇上，微臣以为顾将军镇守边关，不可回京。但我们可以用一招偷梁换柱，将这背后的人引出来。”
“说说看。”
“既然这背后的人想让顾将军回京，我们不妨顺着他的意思，让顾将军消失在军营中……”
三日后，“顾成锐”离开边境军营，而在他走的那一天，军营中多出来一个面生的小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