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什么了?”庄离睁开眼,一时间还不太适应,脑子里的碎片在一点点归位,两个世界的记忆渐渐回到了理智的控制下。
水巫摇着一把江南纸扇,戴着一副很夸张的眼镜,头发放了下来,微卷着披在裸露的肩膀上。纸扇扇动轻柔的风,混杂着水巫的香水味,飘过庄离的脸。
庄离深呼吸了一口,坐了起来,这间地下室房间的样子没有任何变化。庄离扭了扭脖子,问水巫:“我睡了多久了?”
“4个小时啊。说好的4个小时,一分钟都不会便宜你的。我沏了茶,上来坐一会儿吧。”趁水巫去换衣服,庄离这才认真地打量了这座老房子。与现代的房屋格局不同的是,这座屋子对空间的利用率很低,与其说是一栋别墅,不如说更像捉迷藏的密室。门很多,通道也多,居然还有柱子,如果这套房对外出售,公摊应该很难让买家接受。
水巫换了一身青色的连衣裙,绣着千纸鹤的花纹,3寸宽的腰带垂下一支墨绿色的流苏。她盘腿坐在茶海对面,开始泡茶。
“这宅子是祖产吗?”庄离问。“对。”
“你们家人一定挺多的,这一层就有那么多房间。”水巫嘴角扬了起来,“这房子就我一个人住,那么多房间那都怪我妈,都是她改的,为了挂她的画,搞了那么多墙出来。”
“你母亲是画家?”
“算是吧,你看我身后这幅,就是她的处女作。这套木雕的茶海,也是按这幅画雕的。”水巫纤细的双手上下翻飞,娴熟地在庄离眼前舞弄茶具。
水巫身后的画巨大无比,铺满了整面墙壁。画中的大半是浓云翻滚的天空和波涛汹涌的大海,一艘气势磅礴的巨船带着几艘小船向太阳初升的远方驶去。
“郑和下西洋。”庄离点点头道,“画得真好。”水巫把沏好的茶点在茶碗里,双手摆在庄离面前,说:“这是徐福东渡。”庄离有点儿尴尬地抿了一口,“我理解错了,难怪你对徐福那么感兴趣。”
“怎么样?”水巫问。
“画得很好啊,气势磅礴。”庄离答道。“我说茶,茶怎么样?”水巫没好气地放下手里的茶碗。两个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见笑,其实对画和茶我都不懂,你问我我也说不上来。”庄离坦白。“那你就喝吧,说说你梦到了什么。”庄离把茶一饮而尽,思考了一下。“我梦见我在一座高山的山脚下。山的这一面很陡峭,像悬崖一样,每天清晨,阳光照在峭壁上,反射出金色和绿色的光芒。山脚下有一座石头房子,是用巨大的灰白色的石柱搭起来的,石头上爬满了青色和黄色的藤蔓,长着很多像糖葫芦一样成串的果子。每天我就吃这种果子,味道有点儿甜,像是几种水果拼在一起。这种果子长得很快,今天摘下来,过几天摘掉的地方就会长出新的,而且它生长的方式很有趣,先是长出一颗,长到足够大了,这颗的下面会再结出一颗,一般结出五六颗才会停。房子的外面是一片森林,有的树特别高,笔直向上,有十几层楼高。有的却很矮,一人多高。森林的地上铺着很厚的软泥,五颜六色的树叶落在上面,红色的居多。穿过森林就是大海,很长的沙滩,海浪能冲上来很远,各种奇怪的海洋生物。有八只脚的海星,六边形的贝壳,还有捏它会发出呱唧呱唧声音的鱼。海的那边……”庄离停下了讲述,眼神盯在了水巫背后的那幅画上。“海的那边怎么了?”水巫问。
庄离摇摇头说:“不像。”
“什么不像?”
“海的那边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在海平线上有一道垂直的光,像一根通天的柱子,包裹着浓密的云彩,上端淹没在云层里,下端和天际线连成一体。白天的时候仿佛是一道龙卷风,到了夜里,云柱里会闪烁金色的光,时隐时现,像是……世界在漏电。”
“漏电?一个蛮荒大陆在漏电?”水巫用宽松的长袖掩面笑了起来。“有一天我太无聊了,摘了些葫芦果子,沿着山脚边一直走,从清晨走到中午,才绕到了山后。山后是缓坡,长满了绿草和鲜花,踩在上面很柔软,也很舒服。我顺着后山山坡往山顶走,经过丛林和流水,遇见了很多奇特的小动物。有一种黑白相间的猴子,有两只尾巴,头上一只,屁股上一只,它就把自己挂在两棵树中间来回晃。还有一种倒着跑的老鼠,有小野猪那么大,跑起来连滚带爬,经常把自己撞翻过来。我在山腰找了个山洞过夜,洞里还有几只像手掌一样大的猫,耳朵是半圆形的,尾巴很粗很长,叫起来像刚孵出来的小鸡。我睡觉的时候,它们围着我,把尾巴搭在我的身上。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我才爬到山顶,从山顶上看,那道漏电的龙卷风才叫壮观,云层翻滚,不知道离岸边有多远。海面上还有一个小岛,弯弯曲曲的,和那种猫的尾巴一样。往山后望,还是连绵不绝的山脉,山脉的尽头好像有一座城市,能看到建筑的线条,人工打造的痕迹,但是这座城市是绿色的,就像悬崖发射的绿光一样。我估摸着走过去恐怕得一两个月吧。我在山顶向下望,还能看到我的篝火,我在房子门前生起了一个巨大的篝火,森林里有一种褐色的树,这种树的木头只要一堆就能燃烧一整天。当时我就想反正是在做梦,要么我直接跳下去好了。”
“你跳了吗?”
“没有,虽然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没敢跳。我沿原路返回,遇见一匹青色的马,就和你这身的颜色一样。这匹马看见我了,就跟着我,一直跟到山脚下,我想你既然这么跟着我,干脆你送我回家吧。我就问它愿意驮我吗?它还真点头,于是我翻身上马,它的皮毛很滑,摸起来像丝绸一样,我怕摔下来,就死死搂住它的脖子,夹紧它的肚子。等我们回到石头房子的时候,我两条腿已经抽筋了。打那以后,我每天就多了一件事,学骑马,到后来我已经能比较轻松地驾驭它跑来跑去。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青彩,我骑着青彩,像一个原始人一样生活,捡柴,捉鱼,生火,饿了就和青彩一起吃葫芦果子。”
“这个世界是金色和绿色的,这应该是对你有特殊意义的两种颜色吧?”
“绿,就是青。金色……金色没什么特殊的。”
“还是没见到庄小姐吗?”庄离摇摇头,伸手端起茶碗,低头品茶。“在你心里,已经把庄小姐化为了天地万物,每个场景都是她的化身,你幻想出来的这个世界,是你希望她生活的地方。”
“也许吧,梦境真是个很难解释的东西。”
“在心理学上,你也许是因为思念过重,产生的压力让你内心本能地排斥它,所以你白天朝思暮想,梦里却完全不会。”庄离安静了下来,只是喝茶,女儿可爱的样子倒映在茶汤里,涟漪扭曲了她叫爸爸的声音。
“没关系,明年一定可以遇见的。”水巫安慰道。“明年?”
“老祖宗定的规矩,一年只能做一天的梦,超过了会遭报应的。”
“是为了生意好才定这种规矩吗?这叫……饥饿营销?”
“不,不是为了生意好,是为了你好。”水巫重新换了一次茶叶,开始烧水。“挺玄乎的,不过也的确是玄幻的买卖。”
“梦做多了,人会变的。一年做一天梦,已经很久了。”庄离抬起头,水巫在硕大的油画背景前,就像是一个从遥远的年代穿越而来的女子,举手投足、眉目发肤都丝毫没有眼下时代的气息。水巫耳尖上方,在油画的角落里,几行隽秀的字藏在天际线的光芒里。
群帆孤航祭东方,杯酒纷飞敬帝王。此去仙山偿如愿,尧舜挥鞭治盛唐。
“尧舜挥鞭治盛唐……”庄离低声念了几遍,皱着眉头,问水巫:“这诗前三句都好懂,最后一句有点儿奇怪。”
“是吗?我也不懂,你是写诗专家,你跟我说说呗。”水巫回答。
“前两句是写徐福东渡出发时的场景,一群扬帆起航的船,向东方出海,徐福端了杯酒,向岸上的秦始皇告别。但是后两句就不太明白,是说如果这一去找到了仙山,实现了愿望,尧舜就能治理盛唐。徐福出海的愿望是找长生药,按道理如果找到了长生药,尧舜是可以活到唐朝,但是长生药不是起死回生药,而且尧舜已经死了2000年了,穿越时空吗?”
“我妈是个画画的,写的诗是有些莫名其妙。不通就不通吧,我反正是从来没懂过。”
“油画上题古体诗……阿姨的艺术是有些跨界。”
“对了。”水巫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你送我一首诗吧,就当是……服务费。”
“送诗?不行不行,该给的钱要给的,总共多少,我现在给你。”水巫边沏茶边笑着说:“你可想好了再拒绝。”
“你说吧要付多少,我虽然穷,但是不欠人钱的。”
“500。”水巫说道。
“没问题,我有。”庄离掏出了钱包。“500一天。”水巫又道。
庄离看看她,“一年不就只能做一天梦吗?”
“梦里的一天。”水巫一字一句地说道,把茶捧到庄离面前。
“梦里的一天……半年?180天……9万?”庄离感到头皮如触电般炸开来,“你宰人吧?”水巫一脸无辜地看着他,“我可没宰你啊,我不是说了吗,你送我一首诗就够了,送诗叫宰人吗?”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在这一行都是明码标价,一分钱都不坑你。”
“你不早跟我说价钱,要是我知道……”
“要是你知道你还会来吗?你有钱吗?”庄离沉默了,不知道自己应该生气还是应该难堪,总之时间突然放慢了脚步,每一秒都很漫长。
“如果你不愿意写诗,那我也没办法,谁让我冒犯了庄小姐呢,就当我赔礼了。”
“你知道我没钱,为什么还要做赔本买卖?”
“就当我培养潜在客户吧,明年你还得来消费呢。”
“你就这么确定?”
“我不确定,但是我其他的客户都是这样,除非真付不起钱了。明年的价钱翻一倍,每年的价钱都比前一年翻一倍。”
“9万,18万,36万,72万……第5次就超过100万了,哪有人会这么消费的?你太离谱了。”
“不是我离谱,老祖宗定的规矩,离谱也是他老人家离谱。”
“会有人消费5次吗?”水巫再也忍不住,大声笑了起来,笑了很久,笑得庄离不敢直视。“有人消费过20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