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已是二月。初一这天,威远堡一年一度的擂台又开了。一时间,一改往日的萧条景象,威远堡竟有了些繁华的意味。
一大早,刘保山肩背上搭了一条褡裢就出了门,到威远堡的时候,天也快小晌午了。一进了东城门,保山便看见大寺路上社火的龙灯在县政府门前的大街上舞得正欢,他不想逗留,边看边挤过人群,到了鼓楼跟前。保山看见南街里很是热闹,知道那里的擂台明天才开,今天正唱着酬神的大戏,正好去看看。保山想到这里,看戏台的正面人多,就从斜刺里挤进前去,快挤到台跟前时,便看清戏台的正前方空了好大一块地方,摆着四五把交椅,正中间坐着一位胖胖的军官。保山知道他就是河湟两岸闹了许多笑话的有名的文盲大老五团长,他的旁边还有一位戴着墨镜和礼帽穿长衫的中年人,保山也知道他就是在威远堡拥有多个商铺,几乎垄断了所有贸易的恒源祥商号的掌柜,因跟县长走得最近、又会来事,所以人称二县长的马治堂。保山看这阵势,便不敢再往前挤,便侧了头看过去,见戏台上演的正是哈拉直沟皮鞋班的拿手好戏《穆桂英挂帅》,而且正演在天门阵紧要三关的时候。保山知道,高潮过后,上午的散场也就不远,心中又惦记着来威远堡十几天了的哥哥保中一家,就想着抽身出来。可正在此时,不知那马治堂对大老五说了什么,那大老五站起身来,立马叫演出停了下来,并对站在身边的卫兵说了几句什么话,那卫兵便走前几步,向戏台上喊道:“哪一位是魏班主,我们团长要见他。”皮鞋班魏班主正在后台跟大伙儿说戏,听得大老五传他,不知出了何事,也不知道是好事坏事,心中免不了忐忑,连装也来不及卸,便顶着一张满是疑问的大花脸从台后绕了个大弯子,来到了大老五的跟前,叫了声“大老爷”,便把身躬成一个大大的虾米。
“你就是魏班主?”大老五抬眼问道。
“报告大老爷,本人便是班主魏某,不知道大老爷叫来小人是为了何事?”魏班主诚惶诚恐地问。
“哦,你也不要害怕,我只是想看一场好戏,如果你演好了本座重重有赏。”大老五上下打量着魏班主说。
“不知道团长要看什么好戏?本班能演的戏都在戏单上。”魏班主满腹疑虑,但又不得不赔着十万个小心问。
“谁看你的单子。本座今天要来个新鲜的。”大老五剑眉一挑,有些得意地说。“但不知长官要看啥新鲜的哩?”魏班主听了大老五的话,心里更加没底。“是、是马啥……大战穆桂英。”大老五一时说不出来,便拿眼看着旁边的马治堂说。
“马……”魏班主张大了嘴巴,那意思是分明在说天门阵里没有个姓马的呀。“是马超。”坐在旁边的马治堂肯定地说。
“马超?”魏班主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没错,就是马超。马团长就是要看看马超大战穆桂英。”
“马超大战穆桂英?”魏班主又重复了一遍,大花脸上写满了吃惊。
“对着哩,就是马超大战穆桂英!”马治堂看着魏班主,又肯定地重复了一遍。“这,这,大、大老爷您看,马、马超多英雄啊,穆桂英就一女流之辈,打个萧天佐还凑合,哪里是英雄马超的对手。还有这……这个好男不跟女斗,后晌我们给马团长演一出马超大战张飞,很过瘾,您看中不中?”魏班主一听马治堂的话,一时哭笑不得,恍然间想到眼前这位文盲团长大老五的心思——他是想给他们马家人长脸。可这是哪跟哪儿,魏班主心里这样想,但也只得赔着笑脸对马团长说。
“不中。老子不但要看马超大战穆桂英,还要看马超把穆桂英掳到山寨做他的压寨夫人呢。”
“这,这,大、大老爷啊,您、您这不是为难小人吗?戏、戏文里根本就没有马超大战穆桂英这一出戏啊!何况一个是三国……”魏班主摊开了两只手掌,声音都有些哆嗦了。此刻,他那张大花脸比哭还难看,难看得快要笑出声来了——老天爷呀,天底下哪有这样的戏呀,三国的人跟宋朝的人打仗还要成亲的?
“什么,没有这一出戏?马团长说有就有,还不快去演,马团长还没算你的账呢?”
“算啥账?”魏班主没反应过来,随口问。
“算啥账?你还问我。我告诉你,你台上的穆桂英应该穿朝靴,你给她穿的是什么?还有你,你们穿的都是牛皮绌的破挖泥皮鞋,这不是糊弄马团长不知道大戏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
“哈,姓魏的,看来你是在真的糊弄本座呀。来人哪,先给我拉出去打一顿鞭子再说。”尽管马治堂说话的声音很小,但大老五还是听到了。他是个文盲,平生最忌讳的就是别人嘲笑他不识字了。这会儿听了马治堂的说话,便以为是魏班主在糊弄他,一拍桌子,马上就发起威来。
可怜魏班主被大老五的卫兵拉到戏台底下,一顿鞭子打完再拖到大老五跟前的时候,魏班主的大花脸上又多了几道血印子不说,连站也站不起来,只好一堆炕灰似的堆着。
“魏班主,鞭子的味道好受吗?还不快去给我演。”大老五冷笑说。
魏班主被打得上来了牛性,气呼呼地正想分辩,他儿子——那位戏台上的穆桂英早就跳下台来到他的跟前,听了大老五的说话,连说:“好,好,全听大老爷的吩咐。我穆桂英正想跟那马超小儿打一架呢。马上演,马上演。”而后拉着他挨了打的父亲上台去了。不一会儿工夫,锣鼓家什又敲敲打打起来,刘保山不知刚才出了啥事,也听不清他们又是说话又是打人的,这会儿见戏台上重敲锣鼓重开张,便又侧脸看过去,只见那穆桂英正战萧天佐不下,却又上来一个英俊的武生,一上场子就大喊一声:“呔,前面的女将听着,我是蜀国五虎上将马超是也。你是谁,胆敢来到我们三国的地盘上撒野?还不快快报上名来。”
“呵呵,原来你就是鼠将马超。姓马的,你可听好了,老娘是大宋的元帅,姓穆名桂英的便是。今天老娘攻打天门阵,你不在蜀国好好待着,跑到我们大宋的地界上耀武扬威,欺压百姓也就罢了,还跑到天门阵里助萧天佐那个奸贼,老娘今天不砍下你的猪头,就跟你当媳妇去。”这一问一答,保山看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这是演的哪一出,三国的马超竟然跟北宋的穆桂英打了起来,这不是乱套了吗?再看台底下的看客打胡哨的喝倒彩的叫好的骂人的,群情涌动,一片哗然。只有那大老五和马治堂看那戏台上马超跟穆桂英打得眼花缭乱,难分胜负,不得不佩服穆桂英武艺高强,竟替那马超担起心来,及至后来看到马超擒了穆桂英回到山寨,两个人打情骂俏要成亲时方才松了一口气,进而心花怒放。最后竟然给“马超”赏了十元大洋,给“穆桂英”也赏了两块大洋。
再说保山将那穆桂英挂帅看了个无头无绪,彻底颠覆了以往的形象和记忆,心中便有了说不出的憋屈和不平,抽身出来挤过鼓楼前面的高台,头也不回,竟朝西门而来。他远远地听见一曲花儿如春风般漫过来,拂着他的耳鼓。
青燕麦出穗儿嗦啰啰吊,歇地里种胡麻哩;一对儿大眼睛水合合笑,你笑着想说啥哩。
保山听了花儿,便一扫心里的那股不快,脚步也似轻了许多。他出了西门,左右里看了看,朝临街的几间铺子走过去。
保山上了门前的三级台阶,左右看了看,方才踌躇着慢慢地推开虚掩的门。保山没敢贸然进去,只往里探着脑袋,“二哥,新姐”地叫了两声。保山听不见回音,只好掉转了身子,依旧掩了那门,下得台阶,再看看街对面斜刺里一家正是赵庆的棺材铺,白色的“寿材”两个字在黑色的幌子上格外显眼。保山心想没有错的,便不再犹豫,又上了台阶,轻轻地推了门进去。宝山进了店,见左手里一个小门儿开着,走过去往里看时,只见段氏正在“呛当、呛当”地坐在灶火门前拉风箱呢。保山就蹑手蹑脚地进前几步,喊了一声“新姐”。吓得一个激灵,抬头看时,保山正笑嘻嘻地问她道:“新姐,你烧啥呀,我二哥呢?”
“我当是谁,是他三爸来了。吓了我一大跳哩。”段氏手捂自己的胸口,赶忙站起来,看锅里的水也开了,就说,“你二哥出去了,里出外进地忙了半天,刚才拍了拍后脑勺子就出去了。我估摸着大半是邀宰把手去了。保山,是你一个人来的吗?为啥不把新妹和竹子也给领上?”
“我叫了,她不来,嫌太远。”保山骑着一条长凳的一头说,“二哥也真是,邀啥宰把手哩,我兄弟俩就够了。腊月里我在庄子上就帮人宰了好几头猪哩。”
“这么远的路,怎么打啰你哩?再说你二哥哪知道你要来。”段氏笑着倒了一碗茶放在保山身边的桌上。
“新姐,二哥怎么就突然想起来要开这个饭馆儿呢?”
“哪里是你二哥想开呀。原先想着在这里卖酒,只是做天佑德的一个窗口。可是你看,这威远堡可不跟我们石窝,天天坐吃山空的,虽然说是一家子,但我们一个个不缺胳膊少腿儿的,怎么能让连城给养着呢?何况,这么大个地方,摆几个酒坛子,也显得太空了些。所以,我就想着开这么个小饭馆儿。这样,我们一家人的吃喝也就不愁了,也不误了卖酒的生意。”
“也是。可这房子也是我二哥……哦,天佑德的吗?”
“原先不是,是对面棺材铺的,也租给他的亲戚开的饭馆,不知道为啥突然就不开了。因为跟我们现在住的房子连着,所以,你二哥就和连城商量着打了下来。”
“棺材铺的……”保山嘴里念叨着,又禁不住地从门框里往斜对面睄了一眼。“这不,夜来你二哥在墙上挖了个门,就跟我们的住处连在了一起。”
“嗬,这刘师傅还真能干哩。几天日子就收拾出来了。”这里叔嫂二人正说着话,一个满身油腻的高大汉子已从那个新开的小门里低着头进来,转过头声音洪亮地跟他后面的保中说。
保山听了说话就从座位上跳起来,叫了一声“二哥”,看时,保中还没有进屋子呢,只得搔着后脑勺,有点不好意思地给那先进来的汉子让座,一边在心里惊叹,这么壮实,看这模样,莫非就是二哥请来的宰把手?
宰把手望保山笑了笑,也不落座,在店堂里拿眼扫了一圈,又走过去将月亮门上的帘子挑起来看了看,这才看着刚刚进门的保中粗声粗气地说:“刘师傅,你这店叫人看了心里舒坦。原先这里的东家虽说也开得不错,可总是缺了点啥。究竟缺个啥,我就说不上了。”宰把手一边说着,一边“呵呵”地笑着,也不等保中回答,顺手挪过一个小凳,低低地傍着火盆子坐了。保中赶紧递过茶碗。宰把手喝了一口,有点烫,就问保中说:“有凉的吗?”这里保山看着他二哥,也来不及问好,听了宰把手的话,正要去厨房里找,段氏早提了茶壶出来。保中见了就另取了大碗放在桌上,保山赶紧从他嫂子手里接了茶壶替他斟满。宰把手又喝了一口说,“这个正好。”就一气喝干了,又喝了一碗,才又添满了放在火盆的一角,这才慢慢吞吞地从怀里掏出他的烟瓶,听见保中要叫段氏给他做饭,忙瓮声瓮气地说:“不要做。我才在擂场那边吃过饭了。盐放得咸了些,喝些清茶就好。水烧好了吗?”
保中正和保山说话,听了宰把手的问话,“哎哟”了一声,拍了拍后脑勺子,就要进厨房问段氏。保山忙笑着说:“二哥,新姐早就烧开了。”
“这就好了,这就好了。我一忙,啥都顾不上了。”保中笑道。
“那好。”宰把手抖掉烟灰,麻利地捆好烟瓶,往腰中一插,站起高大结实的身板,一仰脖子将那碗茶也灌了下去,然后又大步流星地向那新开的小门里走过去。
“二哥,还得根绳子呢。”
“干啥?”
“绑啊。”
“不用,要啥绳子。接血的话就拿个盆子来。”宰把手说着话,已跨出了门槛。待保山取了接血的木盆子过去时,他已把一个铁钩子勾在猪的嘴巴底下,猪负痛,喊叫着蹬开四蹄跟宰把手较力。保山到跟前时,宰把手便把自己早握在右手里的满尺刀子在猪的脖子底下塞了进去,顺势一转,黑红色的血浆就喷了出来。
“盆子。”宰把手说。
保山哪里见过这样杀猪的,早吓得呆了。保中只好在他兄弟手中接过木盆子放过去。可他也没有放好。宰把手只得抽出刀子,挪好了盆,这时,已有一半的血浆淌在地上,黏糊糊的一大片,冒着热气,不一会儿就凝成了血块。这时候,流尽了血的猪开始站不稳了,像喝醉了酒似的摇晃了几下子就倒下了。宰把手取下铁钩,又从刀口把手里的刀子塞进去捅了一下,那猪蹬了一下后腿就没事了。
刘保山这会儿才醒过神来,口中“啧啧”地称奇不止,见猪倒在了地上,便跑了过去,抓起地上的血浆,搓在猪的鬃毛上就拔了起来。可是偏那鬃毛长得挺,保山拔不下来,只好找了一根小棍子,缠着拔。没拔几下,只见宰把手在猪的一只前蹄上用刀划开一个口子,用指头捅了几下之后,就用嘴吹起来,没三两口气儿,就把那猪吹得滚瓜溜圆。保山正看得惊奇,宰把手已用细绳子扎好了那只猪蹄子站了起来,试了试水温,又提了半桶冷水倒入匣里,铺好了长绳,然后一弯腰就把那两百来斤重的死猪拎起来放进水里,然后抓起手边的绳环,示意保山到对面也抓住搭在木匣上的两根绳头,两个人就这样一来一往地拉扯,正在此时,宰把手喊了一声“翻”,保山还没想到怎么翻呢,只觉得手里的绳子一紧,拉得他往前走了一大步,差点被拉进水匣里去。宰把手看着,竟“嘿嘿”地笑起来。保山正疑惑这拉绳子跟翻有啥关系时,匣里的猪早已听话地翻过身来。保山感到新奇,便放下绳子,用手往那猪身上一抹,那猪毛就像长在酥油上一般,被抹去了一片。就这工夫,宰把手从手底下取了两根不长的棍子递给保山,叫他插进木匣沿上的豁口里。保山拿着两根木棍正不知道如果插进去,就见宰把手把绳环搭在自己的脖子上,两手抓住绳头的一边,“嗨”的一声一使沉劲,那头猪便被宰把手生生用绳子举到了胸前。保山看得张大了嘴巴,赶紧把那两截木棍塞进猪的身子底下木匣沿上的凹槽里。至此,宰把手就把那猪担在两根棍子上,没过一瓶烟的工夫,就褪尽了猪毛,然后用砂石将猪皮磨得起了沫,清水淘净了才罢。这时,宰把手伸了伸腰身,从从容容地在口里噙了一把锋利的小刀,走过去提起猪尾巴,掏净了肛门里的粪便,用刀子旋开,将肠子拉出来近一尺,打了一个死结。保山知道猪要吊起来的,便找来一根干净的绳子,挽了两个绳扣,搭在上房的梯子上等着。但他哪里知道宰把手一个铁钩塞进他旋开的肛门口,只一提便钩在三叉骨上,又用一只手提了铁钩,一只手在猪腰里抱住,“嗨”的一声就把那雪白而又溜光圆滑的猪给抱了起来,然后紧走几步,到那梯子跟前,踮脚直腰的工夫,又是一个“嗨”字,就将猪吊在了梯子的格子上,看得保山只有吐舌头的份儿。
宰把手一边冲水,一边用刀刃将猪皮又刮了一遍,在猪腹部两行乳头的中间划开了一道口子,然后割下猪头,方割开猪腹,开始翻弄肠子。待他把肠子翻弄完了,也不过一根香的工夫。
最后,宰把手脱下自己的无檐帽,扣在猪肩胛骨的地方,用刀子沿毡帽的外沿划了一个圆。保山正自不解,宰把手已将这块软肉割下来,放进他油腻的牛皮包里,然后将猪肉从脊梁处劈成两半,先后挂在店里的肉架上,收拾了刀、斧、钩等工具,跟保中说了句什么,就推着放了木匣的木轮小车,吱吱呀呀地走了。保山看得目瞪口呆,眼巴巴地望着屠夫出门去了才罢。
“二哥,他怎么把那么一大块肉给卸走了,大概有二大斤呢。”
“这是行规。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是有规矩的。他这也不是乱来。你心痛了,是吧?”
“怪不得人们常说,屠夫做寿,凭的是肉。我还以为肉是个家家里的呢。二哥,有空你给他说一声儿,也收我做他的徒弟。”
“好了,别胡思乱想了,他这一行岂是人人都干得了的。”保中笑着说,“再说,你去做了屠夫,家里的地叫谁给种呀?还有,你这身板儿哪有他那般结实,哪有他那股子力气?”
“二哥说得也是。”保山听了保中的话,知道他二哥做了真,不禁笑了。兄弟二人这才端了下水、提了猪头到店里来。
“二哥,梅儿和松儿呢?我多早了还没见着。”保山问。
“天知道他们在哪里呢。你没看四街里不是社火就是擂台,还有哈拉直沟的皮鞋班子。他们哪里坐得住啊,早到外面去野了。”
“也是,不说娃娃们,听着外面的锣鼓声,就是大人也坐不住。”保山笑道。“哎,我还没顾得上问你,我和你嫂子走了,你和你媳妇没吵架吧?”保中坐在保山对面,抽着烟瓶问。
“没有,二哥,我只是心慌得很,又想梅儿松儿,所以来看看。你们一走,家里就困得很。”保山回答。
“那是自然,我们一下子走了四个人,家里就剩了你们三个,哪有不困的。哎,庄子上的人都好着吧?”
“都好着,二哥。只是今年气候燥,自打开春,只在你们走的那天下了一场小雪。你知道上院嬷嬷那个喉病,今年好像更重了些。她家院子高,每回咳的时候我听着都心疼,二癞子也不管。可话说回来,她那个病根子深,就管的话,三两服药也起不了作用。”
“大以前吃过的药面子现在还有吗?如果有,你先给她吃着,这病,过了这一阵子也就好了。”
“我早就给她了,我想着也早吃完了。”
“哦,要不,你今晚上别走,等明天再回去,我跟韩大夫碾些药面子你带回去给她吃吧。隔壁邻里的,不忍心。”保中说着,站起来就想往外走。
“你快点,二哥。天才晌午,我还是回家的好,她胆子小,要心慌哩。酒店明天开张,我回去跟她也说一声儿,叫她高兴高兴。她跟竹子还等着我呢。再说,家里还有好多事情,都等着我。”
“那好。”宝中见兄弟说得恳切,想想也是,就答应着买药去了。
“谁病了,要碾药面子?”这时,段氏烫了一壶酒,放在保山面前的桌上问。
“新姐。是上院嬷嬷的喉病又犯了,二癞子又不管,咳得要断气似的,太可怜了。”保山说。
“我记得大以前吃过的药,家里还有剩的,也一并给了她吧。”段氏说着,回到厨房把饭也端了上来,放在保山面前。
“大以前吃过的药面子,我早就给她了,不知道她吃了没吃,也不见轻些。”保山说完,骑在板凳上正要吃饭,却见段氏站在他的对面看着他,便问道,“新姐,你的碗呢?”
“哦,我不饿,你先吃吧,吃了好赶路。”段氏见保山问,就在他对面坐了说,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吃饭。热饭热酒,保山吃得脸上沁出了细汗,甚至连鼻涕也收敛不住,不停地吸着。段氏见了,忍不住想,多少年来,他总是这样看着保山吃饭的,看着他从一个娃娃成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而后又娶了媳妇,有了自己的孩子。想想自己刚进刘家的门槛,他还没有如今的松儿大。时光过得真快呀,再用不了这么些时日,松儿也要娶媳妇了。到那时候,自己就老了……“他三爸,你慢慢吃。锅里还有,你个家舀上。我去取个东西。”段氏看着保山吃饭,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便起身嘱咐了保山一声,回到了后院。
段氏打开箱子,将一些针头线脑包成一个小包袱,正要回身时却见那块绣着梅花的素绢露出箱外。她怔了怔,又揭开箱盖,取出那方绢帕,展开在自己手中。她的手有些抖,眼睛也有些模糊了。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二十年前的一个雨夜的山洞里,还有一个受伤的少年……段氏正自出神,忽然就听到了保中说话的声音。段氏一怔,赶紧收拾了那方手帕,有些心慌意乱地盖上了箱子,提了小包袱出来,看见保中已经回来兄弟俩正说话呢。段氏下意识地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上前将包袱放在桌上,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对保山说:“他三爸,这是连城媳妇给梅儿的衣料上裁剩下的,你拿去叫他新婶儿做双鞋。还有两双鞋是你媳妇和你的。在家的时候没来得及绱底子,这会儿我都做好了。”
“新姐。”保山站起来,有些感动地叫了一声说,“新姐,我都有媳妇了,你还,还这样……”
“这都是以前就拾掇好的,不做出来我就怕撂掉了。”段氏说。
“那好吧,你做给她的鞋我拿去。我就不要了,你给二哥穿吧。你看我,我叫她们给我做就成了。”保山推辞说。
“就算是嫂子我做给你的最后一双鞋吧。”段氏见保山发窘,不禁笑了,“原本就是按你的鞋样子做的。你二哥穿了瘦,夹脚。”保山听了,脸上一片通红,连话也说不出来,只好应了。“还有,”保中接过话头说,“这两包药你先拿回去,我买的是成药,我怕上院嬷嬷她吃不了药面子,有时候呛坏了可不得了。我们家里还有冬上煮的酩馏子,你也送一坛子过去,叫她每次用酩馏子吃一颗。可不敢叫她儿子二癞子看见,这点酩馏可不够他过酒瘾呢。”保中说着,连段氏拿出来的小包袱一齐装进了保山的褡裢里。保山接了褡裢往肩背上一搭,就要告辞。
“你先等等。”保中说着,寻了刀斧,砍下一只猪腿用油纸包了,硬塞进保山的褡裢。夫妻二人这才送保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