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早晚要签一次协议,就像我们终归要变老一样。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次滑雪。
当时我和晓蕊刚刚相处了一年多,平淡期。谁都知道对于伴侣来说,一年绝不是个有效的数字。在保证共性的前提下,总要有一个人要为了更长久的爱情去倾其所有,去迎合,甚至讨好。我和她在新生签到处见了第一面之后就各自私定终生,但当时的生活不得不用乏味来形容。就像我现在坐在书桌前一样,枯燥无味地赶着稿子。每天重复着那几件事:吃饭,睡觉,放空。
好吧,我不该发牢骚的。如果把我们的爱情推回到几年前,我是多么希望有爱情偶像剧里那些跌宕起伏的环节。庆幸的是我的想法好在没有那么浪漫,否则那些天灾人祸一定会接踵而至。
那是临近毕业的某一天,她突然对我说想去滑雪,当时的我激动之余把整罐的汽水扔到了垃圾桶里,自己手上只留下了一个易拉环。因为这是她有史以来对我说出的第一个想法,不然她每次都只是迎合我,不管我说什么或是提出什么,她都只是一味地同意,这根本不能让我进一步了解她。不过这次她终于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让我很是开心,没有给我自己思考的时间就答应她了。
由于种种原因,我只好带她来到了一个相对较小的滑雪场,但也还说得过去。各种设施还算齐全,就是看起来有些参差不齐。如果掀开这一层白色的布,我不敢保证能不能看到一坨一坨的仙人掌。
来到这儿的人不多,三三两两的。他们没有离市区近的,因为我坚信他们不会发疯来到这样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滑雪场的租赁处也很荒凉的样子,红砖垒成了一人半高的小围墙,墙根处长满了杂草,一眼望去找不到门,最后一层红砖上还有一片小乌云在漂浮着。
“你在厕所那干吗呢?”她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我尴尬地低了低头:“我那个什么……渴了……”她把包递到我手里说:“我去买水,你先去租东西吧。”我双手插在裤兜里,抬脚踢跑了一块小石头,扭扭捏捏地离开了这个尴尬的地方。三两步走到了一个看似有人气儿的地方,数十根原木围成了一个小房间,顶子是用几块遮阳板封起来的,门口被一块打磨过的木板横住了,留出了只够一人斜身通过的缝隙,木板下面垫了几个装满土的麻袋,有的还漏了。
我朝里面喊:“有人吗——”顺着那空洞的小房间荡起了阵阵回声。不一会儿,小房间被一个黄色的灯泡点亮了,像是在山洞里点燃了一根蜡烛。在那个细窄的长条木板架中间,放着一桶热气腾腾的泡面。
“有人没有?”我朝里面探头。“……”等了许久,无人回应。我刚要转身离开去另一个排着十几人长队的租赁处,就从木板下面传出来一个粗犷沙哑的声音。
“怎么了?”
“哦,我来租滑雪的东西。”
“什么?”他扒了一下木板,从下面站了起来。一位中年大叔,高个魁梧,脸上胡渣很重,从左颧骨到人中有一道伤疤。头上顶着一个磨的黑亮的皮帽子,上身穿着一件毛向外翻的白色皮袄,边缘好像是烧焦了。外面套了一个带着几个闪钉的朋克马甲。相比我头上的炎炎烈日,他的穿着显得格格不入。他吃了一口面,问我:“你是来滑雪的?”
“啊,是,我来租……”他抬起一只手,张开五指,示意我别再说了。
“别滑了,赶紧回去吧!”他摆了摆手,一脸嫌弃的样子说明他并不欢迎我们的到来。
“不是,我们……”
“快走吧!”他弯下腰又回到了木板下面的小窝里面。
“大叔,您……”我的话再次被他打断,“暴风雪就要来了。”闷闷的声音,好像快要睡着了。
我没有说话,而是抬头看了看头顶的蓝天白云,还有一行大雁在赶路。太阳光如果再强烈一点的话,滑雪场就化了。
“您……您别开玩笑了。”黄色灯泡灭了,眼前只剩下了漆黑的空洞。我站在原地期待着再次听到那粗犷的声音,取而代之的是晓蕊的声音:“你认为我在开玩笑吗?”声音是从我背后传来的,下意识地转身,晓蕊在不远处站着。她的脖子上戴着一串闪钉项链。
“你这项链哪来的?”我瞪大了眼睛问她。
她貌似被我吓到了,嘟起了嘴:“我从那边小摊上买的。”她手指着路边那一排排漆黑的空洞。所有的店铺都灭了灯,一个一个的黑洞朝着我旋转,像眼睛一样。“要不我们回去吧。”我有点害怕了。“别啊,好不容易来一次,多玩一会儿吧。”她那水汪汪的眼睛盯着我,实在无法拒绝。“好,听你的。”我尽力地安慰着她,同时也在安慰着自己。
我把她抱过来,轻抚着她的头发“咱们去……”这时,有一滴水落在了我的手上,抬头向天上看,乌云密布,像是聚集了无数黑色的乌鸦。那些乌云逐渐变厚,似乎马上就可以把我吞噬。顿时,我的手血淋淋的,另一只手也是,我急忙把她推开,她的脖子被项链勒出了一道紫红的伤口,顺着伤口淌出了大量的血。项链在闪闪发光。我的双手颤抖着,两条腿打战,站在原地呆若木鸡,此时在任何人眼里我就是个胆小鬼。就在她要倒地的时候,我过去扶住了她,脖子上的伤口已经没有血可以在流出来了。她嘴唇发白,上下翻动着,好像要对我说什么。
“你……你怎么了啊!”我颤抖的嘴唇已经说不出什么了。
“抓住她!别放跑她!”从滑雪场的尽头来了一群人,他们手里点着火把,带头的人是那个大叔。
“千万别动!”大叔瞪大眼睛喊着。这一群人非常紧张的样子,把我和晓蕊围在了中间。“把她交给我们吧。”
“不可能!”我抬起头对大叔说:“我……我不能把她交给你们。”我的眼神比那些火把亮得多了。大叔扭过头去,对着那些人大声喊了一句:“烧!”这些人发了疯似的把手里的火把扔向我们,我闭着眼睛,抬起胳膊做出了最后的反抗。
“你到底要不要?”我睁开眼睛只看见大叔的怀里抱着一套滑雪用具,另一套已经被我的胳膊挡到了地上。那些人都不见了,晓蕊也没在这里,那十几个人还在排队。“你这孩子……疯了吧?”他把掉在地上的用具拍了拍又挂回了墙上,嘴里还嘟囔着什么。我慢慢地回过神来,木板上的泡面让我瞬间清醒了许多。
大叔看了我很久对我说:“十个作家里,总有那么几个不正常的。”他一边调侃着一边把两套滑雪用具递给了我,另外还塞给了我一部老式通讯器,我这个年纪的孩子是没见过的。
他告诉我,如果遇到了强风走不动路或者迷失了方向都要立马拨给他,一定会有用的。他说的这些话我一句都没听进去。
“你和她小心点……”他的眼神变得像刀子一样锋利。“我说的都是真的,都不相信我……”
“都?还有谁?”
“那些人也进去滑雪了。”
“哪些人?”
“在你来之前的那些人。”
“哦,这不是挺好的吗,生意兴隆。”
“三个星期前进去的,我一直在这儿守着,还没见他们出来……”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背后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冰水,手里的东西变沉了,向后退了两步。我后面有人说了一句话。
“我们可以走了吗?”
“哎哟,你吓我一跳……”晓蕊从我手里抢过去一套用具,还撺掇着我快一点。我脚底像是灌了铅一样,挪不动步子。
“那个……要不……”我看着她的笑容,冒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一定要记得拨给我,红色的按钮!”大叔在后面喊着,可当我再次回头看他的时候,他已经不在那了,就连那个木质的小屋子也不知道搬到哪去了。
“快过来啊你!”她迫不及待地喊叫着。我蹲下系了系鞋带,可当我站起来时,她已经跑出了很远,在遥远的一边对我招手。我看到她开心的样子才意识到事情的严峻,如果是我一个人来的话这些都无所谓,可是现在她在这里,瞬间,我就有了要失去什么的感觉,我绝不能让她一个人处在危险当中,我想把她叫回来,可一切都晚了。
“你回来!我带你去……”只见她穿戴好滑雪板,弯腰滑下去了。
“喂!你等等我啊!咱们一起!”我手忙脚乱地把零七八碎穿戴好,想上去追她,可是已经看不见人影了,她消失在了我的视野中。滑雪板的重量导致我需要高抬腿才能跑起来,我像个刚出生的小鸭子一样,左摇右摆地跑到她刚才下去的位置,我顺着雪地中的痕迹也滑了下去。
周围的天空变得灰沉沉的,就连乌鸦也不愿意触及它的边缘。不知道是哪里陈旧枯黄的树叶被风扔到了空中,像一群黑丫丫的蝙蝠飞在空中,集结、盘旋。白色的雪花夹杂着泥土的冰凉扬到了我的脸上,耳朵里。大叔的预感是对的,暴风雪来了。
我被雪和树叶遮挡了视线,她滑过的痕迹断了,我迷失了方向。
“你……在……”我想大声喊出,但总有一股空气噎到我的鼻子里,我尝试了很久也没有盖过风雪的声音。我把滑雪板脱掉,大步地向前跑着,地上的雪已经没过了我的小腿,可还是阻挡不了我想找到她的欲望。我真的不想她出任何事情。我和她刚刚相处一年,还有好多话没和她说,还有好多地方没和她去。我真的不想失去她。
我的情绪逐渐崩溃,风雪让我流泪。我在暴风雪中大声地嘶吼着,眼泪在眼角,睫毛上结成了冰。我不知所措地四处寻找着,就像沙漠中一头受了伤的狮子在寻找自己走散的孩子。要想在这灰白的地狱中找到不一样的颜色,犹如做梦。
我跑了很久,喊了很久,最终我瘫倒在了雪地里,躺在原地哭得泣不成声,逐渐地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老天好像让我感动到了。从灰沉沉的云朵里露出了一丝阳光,照到我的脸上,我醒了过来。狂风停了,树叶和雪也都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就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雪地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
从空中来的那一丝光逐渐变强,我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白皑皑的雪中露出了一块红色的石头。它本不应该是这个颜色的,更像是谁涂上的油漆,不均匀。离红色石头不远,只见晓蕊半个身子埋在雪地里,奄奄一息。原来那是被她的血涂成的红色石头。
我快步跑到她的身边,吃力地把她从雪里抱起来,心如刀割。暴风雪中,她的脸硬生生地摔在了被雪掩盖的石头上,红色的血和白色的雪交织在一起,血肉模糊。身上的衣服摔得破破烂烂的,镶嵌进手臂的细碎石粒不计其数,鲜红的血液顺着那些坑坑洼洼的伤口流出来,挡也挡不住。
“晓蕊!晓蕊……我来了,你醒醒啊!”我吓傻了,浑身颤抖着。
“……”她的嘴唇上下翻动着,听不清说的什么。
“别说了,我都知道。你坚持一下,我马上带你离开这儿。”
“……”我小心翼翼地把她抱起来,生怕再因为用力过猛出现什么差错。我站在原地呆了几秒,绝望感袭满全身,我没有方向了。
四周环绕着天空和雪地的分界线,太阳在我头顶的正上方。我朝着一边象征性地走了几步,把她放到了红色石头旁,那石头比刚才更加鲜红了。我半坐半跪的在她的旁边呆呆地望着,不停地和她说话:“晓蕊!晓蕊,你还记得咱俩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吗?当时我紧张地说不出话来……你还……你还告诉我……电话就在……电话?”我似乎想到了什么,我从上衣兜里摸出了大叔给我的通讯器。“这……什么啊这是?”我吃惊地发现手里的通讯机只不过是一个黑色的塑料壳罢了。上面的按钮没有连接着任何让我觉得可以通讯的装置。我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破灭了,我产生了要放弃的念头,可躺在我眼前的晓蕊在不断地给我灌输着微薄的力量。当时应该听大叔的话,尽早离开就对了。这个涂黑的塑料壳帮不了我,我也不知道此时有什么可以帮助我,陷入了绝境的我眼睛通红。那是不甘、无助、绝望和愤怒的结果。我把通讯器扔到地上,狠狠地踩了一脚,里面露出了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交换生命。”我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纸的背面还有两个字:“是”和“否”。
“我……”我生气地把纸条撕了个粉碎。
我绝望地看着头顶的阳光,紧紧地抱着晓蕊,即使是最后一刻我也不会离开。她似乎对我回应了一个微笑。
“呼——”我抱起她,在她耳边说:“走吧,晓蕊,我带你回家!”哭干了眼泪的我变得坚定有力。
我朝着一个方向奋力奔跑着,汗水洒在了脑后。我跑了很长时间,体力透支,脱水。头顶上烈日射出的阳光越来越强烈,我脑袋上仿佛罩了一个太上老君的炼丹炉。
“救……救她……”
“救……救人啊……”
“有人吗?快……快救人……”我嗓子沙哑,双目无神,一头扎在了雪地里。
滑雪场里的阳光强烈,我们俩都躺在雪地上,不省人事。旁边有一块红色的石头。
从我耳边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你不想救她吗?”
“当然想啊!”
“那就去签了吧。”
“我知道那可以救她,可是……”
“你还在犹豫什么?”
“救了她,我就不能和她在一起了。”
“你……”
“我知道,我是个自私的人……”
“因为我爱她。”
“正因为你爱她,所以你才不能自私!”
“对,我不能……”
“不能自私。”我跑到被风刮乱的碎纸旁边认真地寻找着,幸好它还在。我咬破手指,对着“是”狠狠地按了下去。
“……”
“嗯?”我的头快要炸开了。
我趴在一张病床上,晓蕊在上面躺着。
她带着呼吸器,还在昏迷当中,绿色的线还在跳着。我晕晕乎乎地走出了房门,拦住了一位医生。“医生,她怎么样啊?”
“……”
“情况不太乐观。”医生像刀子一样锋利的眼神,我好像在哪见过。
“脑部创伤面积大,出血多,即使是醒过来了,她也……”医生转身走了。
我回到房间里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她,颓废地坐在旁边,一脸阴沉。双手紧紧握住她的手,静静地看着,眼角有泪水淌了下来。我把她的手放到脸上不舍得放下,过了几分钟,我又昏沉地躺在她身边睡着了。
“她没有时间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我耳边说:“她得走了。”
“我知道。”
“放了她吧,这样的话……你会得救的。”
“我知道。”
“我相信她不会怪你的。”
“我会怪我自己。”
“这是你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我知道了!”我再次醒来时是医生把我叫醒的,我在她身边陪了十八天。在第十九天的早上,医生递给了我一张纸,让我认真地看上面的内容,还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心里一直暗示着自己一定要准备好接受这一切,可是把纸接过手里的那一刻,我并没有想象当中的那么坚强,跑了出去,躲到厕所里大哭了一场。
我迟迟不敢下笔,握着她的手,对她说:“没事,我陪你。”我写下了我的名字。之后,我一直坐在椅子上望着她……最后几分钟……“来。”
“嗯?”
“来,起来吃饭吧。”有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睁开眼,她坐在我旁边笑得很美。桌子上放着她刚刚做好的饭菜,窗外的阳光温暖,她脸上的笑容还是当年的样子。
“你……”我顿时语塞了。
“我?怎么了?我很好啊。”她笑得愈发灿烂了。“我知道你一直在等我……我们还有好多话没说,还有好多地方没去,这些都是你告诉我的不是吗?”她笑得是那么甜美。我紧紧地抱住了她。在镜子里,她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看你这么开心,是不是又想出什么新故事了?”晓蕊站在背后轻抚着我的肩膀。我坐在书桌前想了很久才回答她:“嗯,是我们的故事。”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我不是超人,我也没有神力。作为一个普通人和他人相比,我把剩余的生命给你,这件事可能会显得出众吧。
我那天和死神签下协议
我必须要离开
不再奢求生命的意义
可是当我知道你在等我的那一刻
我不服
我开始挣扎 我反抗
因为我想和你一起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