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鹏飞在学校不打群架,听他奶奶说过,他在学校还经常被人欺负。到厂里我才发现,大家是那样的敬重和怕他。从刚进厂区门口,在那条主干道上,那些人热乎乎地和他打招呼时我就该猜到。
上班时他很随意。有时他心情不好,想要加班他就会加,不管需不需要。偶尔订单比较多,要赶工,他心情不好了,也是不加的。他们宋主管不敢管他。有次宋主管干涉到他的工作了,我们在二楼看他从那个大瓦房冲到院子里,手里拿着根铁棍,身后还跟着小黑,也拿着根铁棒。
“砍死你。”小黑嚷道。徐庸在一旁拉住他们。
宋主管可怜巴巴地站在那儿,脸色苍白。他身材本就瘦小,穿上西服才能弥补回几分威严。他那张脸干得双颊往里缩,眼眶也凹了进去,骨感十足,颇有几分马云模样。他留着一撇小胡须,又浓又密,和他的眉毛一样粗黑。他在外面的房子离厂子很近,下午下了班,他很少在食堂吃饭,一般会回家做饭。偶尔我也看到他和张鹏飞他们一起,打个小牌、喝个小酒。
大概他平时是很随和的人,喜欢与车间的人聊聊天,尤其是与那些妇女。尽管和他说话不多,但我一直觉得他的声音里充满善意。中午打饭排队时我会碰到他,我忍不住想要靠近他。
“做得怎么样啊?”他笑呵呵地问。
“还可以。”
“要不要来我们这里玩?你一个人在印刷车间多无聊!”
“还好,还好。”
“我们这里好玩多了。”他认真说道。
“哦。”
“是吧。”他点着头,似笑非笑,好像完全不在意我愿不愿意。
待我想要跟他讲更多话时,又想不出该说什么。我只是觉得他那撇胡子特别干净整齐,说话时上嘴唇一鼓一鼓的,那撇胡子也跟着摆动,非常性感。这时窗口那个大婶开始催我,我便没再理他,递上我的饭盒打饭去了。
张鹏飞的工作便是把一瓣一瓣的球皮,放到压缩机里通过高温粘贴起来。要把握好温度,不能太高或太低,而且要注意压缩的时间。如果时间不够,就合不上,球会有缝,充上气时容易涨破;时间太长的话,球皮会受损报废。这次就是,张鹏飞把球放进去,玩了一小会儿手机,耽误了取球的时间。宋主管抓住了这个机会,他把球取出来,朝着光线好的位置将球高高举起,仔细查看。
旁边正好有一两个妇女经过,他似乎更感到机会难得,略为兴奋地说道:“叫你不要玩手机,你摸摸,这里都快裂缝了?”
“哪里?”张鹏飞问。机器旁的温度很高,他的头发上都是汗湿,额前凌乱的头发紧贴在他额头上。他白眼瞪着宋主管,没什么耐心。
“这里!”宋主管挺了挺身子,穿了衬衫的肩膀略显宽阔了。
“你懂个屁!”
“那你还要不要学?”宋主管转头看了看那几个围观的妇女,她们已经走了。
“好像厂子是你家开的一样。”
“你什么态度?”
“老子心情不好!你要怎么样?”张鹏飞放下手中正要拿过去烫的另一只篮球,身子顶到宋主管身上。
宋主管努力挣扎着推开他,身子却因过分用力而摆来摆去,脸部也因为用力过度而紧绷着,看上去显得极其凶恶。张鹏飞越发急了,抓扯着他脖子的衬衫衣领,狠狠踢了他一脚。宋主管的脸颊凹陷得更深了,脸涨得通红,身子也微微发颤。他一把推开张鹏飞,在旁边捡了一根坏了的拖把棍,指着张鹏飞说:“你就玩了一会儿,看看这球成什么样了?我就讲了几句,又没说你什么……”
张鹏飞也仔细搜寻起来,他扫到了角落一根平时夹球皮的大铁钳。他跑过去拿起铁钳,又顺便叫上正被机器声掩盖住身体,不知道此刻发生了什么的小黑。小黑也是我们村子的,他似乎特别高兴,还没搞清状况,也迅速找了另一根铁钳,跟在张鹏飞的屁股后面。
和张鹏飞不同,小黑早在读书的时候就常打群架,只是那时他和张鹏飞还没这么熟。小黑的个头并不魁梧,甚至略微瘦小,听说是他小时候吃得太好的缘故。小时他爸妈出去打工,他奶奶养着他,十分宠他。他只吃瘦肉,每天他还要吃很多零食。读小学时,我就很羡慕他有那么多的零食。他的脸很小,嘴也小小的,眼睛机警如两颗光滑的石子,有几分闪亮可爱。这种精悍的外表又时刻透着一股机灵和狠劲,尤其他现在的发型,还刻意剃得只剩下脑瓜子顶上小小一撮染了颜色的红毛。他的耳朵上也打了洞,但没戴耳环,只是穿过去一片叶子。我总是好奇地去抚摸一下,仔细打量;他很讨厌我这样。他从小就有个毛病,过上一小会儿就要用力连续眨几下眼睛,并且喜欢使劲张开他的嘴巴,就像是嘴唇上有胶水,久了就会粘到一起。我们叫他小黑,是因为他的皮肤很黑。小学时,他常常欺负一个姓范的女同学,他说,我家有一只桶,名叫“范桶”。后来那女同学不甘示弱,终于想起什么,“我家有一只小狗,就叫小黑。”从此以后,大家就觉得,“小黑”这个称呼非他莫属。
宋主管正往大门口跑,不时回过头骂骂咧咧。他们便拿着铁钳一同追赶着冲了出来。此刻,小黑眨眼睛和张嘴的习惯性动作多少缓解了他认真摆出的那份凶恶样子。
他努力抓住宋主管的一只手臂,另一只手将铁棒高高举起。他重复强调他的问题,问宋主管到底想怎样,但他又故意不给宋主管回答的机会,咄咄逼人地一直问:“你想怎么样?你说,到底想怎么样?主管就可以欺负人是吧?找死!你到底想怎么样?”
“说什么了?我什么都没说。”宋主管缩成一团,他那小身躯在张鹏飞和小黑相互夹着的身子底下挣扎扭动着。他很想解释,很想告诉他们他不想怎么样,但就是插不进话去。他知道,只要他回答错一个字,都足够激怒小黑,小黑手中举的那根铁棒就会砸下来。
厂长听到了争吵声,也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他显得一脸的不耐烦,站在门口轻声问:“在搞什么?”
“你问他。”张鹏飞理直气壮地说。
宋主管一言不发。
“你们过来!”厂长说。
张鹏飞和小黑很听话地放下了铁钳,还顺便推了宋主管一把,然后一副要向家长诉说委屈的样子,昂头走向了厂长的办公室。
厂长的头发一直梳得很顺,侧面的头发紧紧地贴在头皮上,直到头顶,远看就像一个小山坡一样。他架着白框眼镜,高高的个子,修长的脖颈,走起路来那么优雅。
他很少在厂里办公,因此我很少看到他。多半时间看到他,是因为该发工资了。有时到了发工资的日期,一连几天见不到他,大家就会很着急。然后过了一段时间,他终于回到厂里,大家也并不敢去问。等终于有人忍不住,跑到他办公室里,问:“厂长,厂长,工资快发了吧?实在没钱开销了。”
“快了,快了。”厂长非常爽快地回答。
“怎么这么猴急?就这几天发。”
“那就好,那就好。”那人得意地从厂长办公室离开,向其他人散播着这个消息,就好像是他为大家争取到了工资一样。
大家感恩似的看向他,心里都琢磨着等过几天发了工资要如何合理使用。可等了几天,工资还是没有发下来,大家的消费计划就又要推迟了。那人也不敢再去问了。
等在院子里见不到厂长的车时,大家就相信,厂长一定是去外头想方设法为大家筹备工资了。过几天,厂长确实又回来了,这时又会有另一个人鼓起勇气去催问:“厂长,厂长,小孩也上学了,也揭不开锅了,你看看——”
“快了快了,这几天就会有了。”得到的还是相同的回答。
“那就好,那就好。”在这种期待中,大家吃力地度过了那段漫长的等待时光。
那天张鹏飞和小黑,还有宋主管,在厂长的办公室里聊了一会儿,出来时又很亲密了。小黑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像只猴子一样摇摆。我看到他们没回车间,直接从院子里拐到那条大瓦房旁的主干道上,应该是去门口的保安亭铺子里赊些吃的。
张鹏飞抽烟比较凶,小黑爱吃零食,常常还没到发工资的日子,他们在小店里赊的账已经差不多是工资的一大半了。他们每次过去挑零食,也是左琢磨右徘徊,似乎是刻意要拉长他们期待美食的过程。我最开始见过的那个下嘴唇往里缩的慈祥小老头这时正戴上老花镜,舔舔嘴唇,打湿手指,翻动着他那个赊账记录的账本。
他说:“张鹏飞,对吧?精品白沙烟,对吧?五块。”他小心翼翼地记录着,笔画曲曲折折,使不上力。写完他就会把本子举起来,朝着亮的地方重新认真审一遍。在那片敞亮处,他双颊绛红,一颤一颤的,显得有些弱不禁风。他抿着嘴唇在咀嚼什么似的,把账本举给张鹏飞看:“写的是五元,没错。”
张鹏飞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可以了,可以了。”
老刘又会接着清点小黑手上拿着的零食:“沙琪玛,五角,辣翻天两包一块,烟五块,来一桶方便面三块五……”写完他仍旧重复同样的动作,朝着敞亮的地方审看。
“我总共赊了多少钱?”小黑总会凑过去问。
“还不多,还不多。”老刘嘴里还是像有吞不进又吐不出来的肉渣,他一直不停地在咀嚼吞咽。
“那就好!”小黑也算大方,他会叫我们一起去拿:“没关系,算到我账上。”
大家却并不会因此多拿,因为知道等他赊得太多,老刘不肯让给他赊时,他就会来找我们。
“去给我买个沙琪玛吃,我发了工资马上还你!一定!”他可怜巴巴的眼睛经常这样朝向我,见我无动于衷,他又立马说道:“给我买一个吧,要是不还,我就是小狗!”偶尔我就真会给他买点零食。
也许真正不用还的是宋主管。他们吵完架,从小店出来的时候,宋主管嘴上叼着一根烟,裤袋外侧几条笔直的线条轮廓清晰可见。他走在中间,张鹏飞和小黑分开倚在他身后。小胖子正闷头闷脑地在车间里干活,其他所有人全都站在二楼的阳台上,期待着还会发生点什么。但他们三个人,就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我们失望至极。
宋主管刚被张鹏飞揪乱的衣领还没完全恢复样子,他自己也发觉了,在车间门口认真地整了整。整理好衣领,宋主管对张鹏飞说:“你们先进去吧,等下我给你们多计几个球好吧。”他们便进去继续干活了。
有过这次之后,张鹏飞便经常在宿舍里和我们吹牛,他说,你们看到了,那个姓宋的小矮子,就该让他知道厉害,他才不敢欺负老子。
“我今天听到那个陈娟说了,”徐庸跳到了张鹏飞的床架上,反驳道,“她们都说了,不是你教训了他,而是宋矮子和她们说,不和你们这帮小孩子计较。”
“他敢!”那段时间天气实在太热,宿舍里所有缠绑到床位上的纸皮都被我撕掉了。我们宿舍通风明亮,如果哪天我们心情稍好,随便打扫一下,环境还是不错的。撕碎那些纸皮后,我们晚上从网吧回来,便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各个的床上跳来跳去。
“我觉得他还是蛮好的。”我跳回自己的床位。其实我是不想让张鹏飞欺负他,就算欺负,也不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尤其是在那么多妇女面前。
“好个屁。”徐庸躺在张鹏飞的床上,双脚朝天。
“这种人就是要吓一吓,才不会找你麻烦。”张鹏飞嚼着槟榔,狠狠地说。
事实上,一直都是张鹏飞在找别人麻烦,在他说的“教训过宋矮子一顿”后,他似乎一遇到不顺他心的人就要教训。那天,我们上夜班,一直到半夜,我们去食堂打饭。要是再往日,我们会把饭带回宿舍,或者坐在宿舍前的过道水泥栏杆板上就餐。那天,我们好几个人刚好在同一时间从不同的车间里窜出来,就一起坐到了院子左边的空地上,那里有张桌子。
压料青年也上夜班,他正坐在桌旁,边盯着手机边吃饭。
压料青年的工作和徐庸一样,将一块块大皮料分割,压成一瓣一瓣的小皮料。我经常看到徐庸在压料机前,一站就是几个钟头,他把一个长方条的浅灰色皮料放在压料板上,开关一开,“哒”的一下,下面一叠椭圆形的球皮就分割出来了,整齐干净,像一盘盘刚刚出锅的菜一样。那项工作一直不多干净,无论是徐庸还是压料青年,到晚上一下班,他们的衣服上也是像打了霜一般,他们的头上、脸上和手上,全是压料时从大压料机刀口溅出来的粉尘粒子。很多时候,他们懒得戴口罩,所以到了饭点,我们常常能看到徐庸那张打过蜡的脸,或者他洗脸过于匆忙,洗得右脸全是水,左脸还是水流划过但已风干了的粉尘痕迹,他的鼻孔旁边也都是灰。大家很容易通过那道鼻槽产生不好的想象,于是厌恶地叫他走开。
压料青年算是徐庸的师傅,三十多岁,来厂里三四年了,跟那台压料机都有了感情,平时机子出了小问题,都是由他修。有时他很长时间不喜欢说话,有时他一说话又像在自言自语,尤其与他老婆通电话时,他那浓浓的口音滔滔不绝,普通话说着说着就转成了常德话,我们大多都能听懂。他不上班时也穿得很正经,西装革履,极为郑重。相比于那个流鼻血的小胖子,他工作不算拼命,只是生活得很有规律,上班时间认真上班,下班时间哪也不去,就躺在床上睡觉。徐庸实在不能理解他,背地里说他“像个死人”。
张鹏飞朝他坐的那张桌子走过去,示意他到别处坐坐。“走吧!我们几个兄弟要在这里吃。”张鹏飞说。
压料青年扒完一大口饭,并没说话,缓缓离开了。等到了电视房前那堆杂乱的花丛旁蹲好,他才张开宽大的嘴巴,说:“下次说话还是要礼貌点啊。”
压料青年并无恶意,张鹏飞却很反感,他走到压料青年面前,一脸严肃地问:“你刚刚说什么?”听到张鹏飞一副威胁的口吻,压料青年也摆出更加不好惹的样子。他使劲咀嚼着嘴里剩余的食物,发出粗鲁的“咂吧”声,脸上的肌肉也因此紧绷。我看到他额角抽搐了一下。只是,当他重新扫视坐在张鹏飞身后的我们时,他已经清楚,我们可以随叫随到。
也许迫于无奈,他强忍着不满,吃力地恢复到刚刚什么都没发生时的平静状态,接着,兴许是为了挽回一些自尊,他终于还是选择以一种轻松的语气冷笑道:“一个人在外面要有点礼貌啊。”
“你再说一句?”张鹏飞就是不愿意给压料青年台阶。“一个人在外面要有点礼貌,没教养不行!刚刚——”压料青年还没来得及纠正,张鹏飞一耳光已经扇到了他的脸上,“啪”的一声。青年猝不及防,笔挺的身材打了个趄趔,实在滑稽可笑。他想打回来了,但看到徐庸和小黑放下筷子从桌旁站了起来。
其实徐庸和小黑并不觉得有参与这次打架的必要,他们站起来的姿势就足够吓退压料青年。确实,压料青年站在那儿没有动弹,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他觉得这样走开太丢脸,而且意味着以后还要受我们更多的欺负。他哼了哼,一本正经地先把饭盒放到旁边的窗台上,然后轻轻摇摆着脖子,走到张鹏飞面前,喊道:“没别的意思!但是明明是我先坐在那儿的,不是说你叫我走开我就走开!”压料青年的声音因为恐惧而显得有几分激动。
“叫你走开,你就走开!”张鹏飞又狠狠地朝青年踢了一脚。压料青年使劲推了一把张鹏飞。
“怎么样?”压料青年肯定想要踢回来,但徐庸和小黑已经凑了上来,他们面无表情,冷酷得有模有样,连我也怕。
于是,我也只好从饭桌旁边站起来。
“你再骂……”张鹏飞干脆走到电视房里,摸出一根小铁棍。但他只是拿着,像是随时恭候青年的下一步,才会使出绝招。
压料青年吓得往外跑,边跑边喊,要杀人了,杀人了!他要报警。
已经夜里十二点多了,大院子里漆黑一片,厂里的领导早已下班,只有小店值班的老刘在。他听到压料青年的嚷嚷声,跑出来看。压料青年也看到了他,就躲到他后面,说张鹏飞想杀人。老刘连忙反驳,这是乱讲,张鹏飞不会是那样的人。接着,张鹏飞几个人追了上来,他们在老刘面前又变得那样温驯了。
老刘问,怎么回事。
张鹏飞委屈巴巴地说压料青年骂他,看不起他。
徐庸和小黑连连附和,帮他作证。
青年有苦说不出,他骂了句:“你们仗着人多,老子都没惹你们。老子不同你们讲理,找警察解决!老子要报警!”说着,他就往铁门外跑。
老刘拉住了青年,瞪着他:“你这个孩子,怎么回事,都是有家的人了,为什么要把事闹大?在厂里发生的事情,就该在厂里解决!”
“就是要找警察!”压料青年的嘴唇乌青,喘着气,此刻他的眼神迟钝,脸色在灯光的映照下更显苍白。
“你是不是不想干了?”老刘带上几分威胁。
压料青年大口吐了一口唾沫:“顶多不干,这样欺负人,我顶多不干!”这样说着,他却还是没动。
“你是个有了孩子的人,不要同他们一般计较,是不是?”老刘躬着背,稀稀疏疏的银色头发在黑夜里随风飘动,他梳着老人家都会梳的那种大背头,看上去非常和蔼。
压料青年斜着眼,沉默着。
老刘便叫两人互相道歉,青年说自己不该说张鹏飞没素质,张鹏飞说自己不该打青年。张鹏飞气已经消了,他实在想不起刚刚有什么必要发这么的火。最近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想打架,哪怕是被打,他也乐意。他没想到还有报警这回事,于是也诚恳地说了句“对不起”。压料青年看着张鹏飞身后的几个人,也许他知道,即使将张鹏飞送进牢房,他们也不会善罢甘休。那还不如算了。
老刘三言两语解决了这件事,非常满意地走了。即使是在夜色里,我们仍旧能看得出他的嘴在轻轻咀嚼着。
过了一会儿,压料青年又坐到窗台下继续吃饭,在角落里显得那样孤单。他吃饭时咂吧咂吧的声音让人讨嫌,那种有节奏的响动,又能让人想象联想到这份美食现在正使人满足。
张鹏飞他们也已经重新坐回到饭桌旁,他们的脚踏到桌子旁边的凳子上,不时回过头朝压料青年说:“来,一起吃,可以坐在这儿,来。”压料青年只是“嗯嗯”地点头,并没有过来。
第二天,厂长知道了这件事,在外面给压料青年租了一间房。压料青年便搬离了我们的宿舍。但他并没有因此而疏远我们,反而是因为这件事,他和我们走得更近了。晚上下了班,他时不时会到我们宿舍里来,看看我们在干些什么。有时中午到了饭点,他去饭堂打了饭,也拿到我们宿舍里吃。和我们常有的吃饭姿势一样,他一只脚弯曲着踏在床板,碗底就差不多端放在那只脚的膝盖上。甚至,后来我们去球厂后边的酒厂偷酒那次,即使他不想喝酒,由于想加入我们,他也会边吹着瓶口边用他的常德口音总结说:“这应该不是真正的哈尔滨啤酒吧?”